他像一只随风飘舞的塑料袋一样飞了起来,阳光穿透探视厅的窗户,光晕中灰尘飞舞粒粒分明。小伟——这个无论身高还是体重都与我相仿的男人,比我想象得更弱不禁风,他的身体穿过阳光与阳光下的灰尘,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在众人的注视下重重砸在了茶水台上。
随着一声巨响,茶水台上的物品瞬间被清扫一空,自动饮水器,不同口味的茶包,一次性纸杯……小伟像一个巨大的抹布一样从茶水台上从头扫到尾。
地面一片狼藉。
探视厅的其他人发出后知后觉地惊呼,纷纷站起来四处逃窜,门口的狱警见状飞速跑到众人跟前,“都别乱跑。”
看来狱警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时不知道该处理哪边,他们显然犹豫了片刻,最终决定先去维持其他探视人和服刑人的秩序——毕竟那边的人更多,一旦失控恐怕会造成更大的麻烦。
“我说了都别乱动,去墙角站好!”两名狱警手持警棍,张开双臂围成一个半圆,将那些如仓鼠般受到惊吓的众人围在其中,其中一名狱警拿出对讲机迅速呼叫支援。
这给了更多的时间。
刚才小伟之所以撞到了茶水台上,是因为我推了他一下,我承认我刚才很愤怒,也的确用尽了全力,但小伟的反应还是令我吃惊,我没料到自己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这感觉很不真实,像那种好莱坞的动作片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这一记重击令我清醒了,我只打算发泄愤怒,并没有真的想伤到小伟,趁狱警无瑕顾我,我跑到小伟旁边,蹲下来查看他的伤情。
“你没事吧?”我问。
小伟已经从茶水台上跌落在地,他低着头,像刚被捞上来的基围虾似的蜷缩成一团,脑袋埋在臂弯中,看起来十分痛苦。
我不知所措。
小伟发出含混不清的呻吟,在我的注视下,身体缓缓舒展开,这时我终于看到他的表情,他的脸涨红,眼眶里似乎有泪水打转——当然不是因为感情,显然是因为疼痛,他躺在地上回应着我的目光,目光中没有丝毫的胆怯与愤怒。
而是得意。
就像之前那样得意洋洋的眼神,甚至比之前还多了几分挑衅,他咬着牙,从嘴里挤出几个字。
“你这次别想再出去了。”
小伟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口,我猛然意识到自己依然在他的计划中,回想刚才他夸张的滑行,我明白了那并不是我有多大的力量,而是小伟在借力向后跳,他就是要营造出这样的场面,仿佛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下死手伤害他。
至少看起来也的确如此。
“你他妈也太阴了。”我对小伟说,“比老马还阴。”
“你要怪就怪自己太笨。”
小伟话音刚落,猛然又发出一声尖叫,随即像得了什么癔症似的疯狂抽搐起来,他在地上匍匐爬行,声嘶力竭,将地上本就一片狼藉的茶包弄得更加凌乱,他仿佛垂死般发出阵阵哀嚎。
现在我已经知道小伟的阴谋了,却无能为力,我根本没碰他,但现在看起来就是我在持续对一个重伤之人进行惨无人道的殴打。
小伟喊叫也终于引起了狱警的重视,此时那边的秩序已经基本稳定了下来,一名狱警留在原地,另一名——也就是之前训斥过我的那名狱警走来,一把将我拉开。
“我没碰他。”我对狱警说。
“你闭嘴!”
狱警不由我辩驳,将我的双手反剪,从兜里掏出一条约束带,动作麻利将我的两只手腕绑在一起。
“警官,救救我。”小伟带着哭腔对狱警喊,“他要杀了我。”
“你也闭嘴。”狱警同样没给小伟好脸色,“这死不了人。”
狱警的态度让小伟愣住了,看起来他虽然成功扮演了一名受害者,但是并未获取丝毫的同情,这能理解,我跟小伟之前的对话狱警都听着呢,狱警很清楚是小伟的到来才导致这场动乱的发生,无论他是不是受害者,他都是带来麻烦的那个人。
“警官……”小伟还想说话。
“我让你闭嘴听不懂吗?”狱警对小伟一声怒吼。
小伟终于老实了,怯生生看着狱警。
这时候支援的几名狱警也到了,见面问怎么回事,看守我的狱警简单描述了一下现场的情况,总结来说,一切都是我的问题。
“屡教不改。”那名狱警最终给我定下结论。
“站起来,跟我走。”过来支援的狱警厉声对我说。他见我没懂,猛地一把拉着我腋下,像提一篮水果似的将我提起来,他的力气惊人。
见我已经被控制住,几名狱警倒是并不着急,开始疏散被围起来的其他人,“今天的探视取消了,都回去,排队走。”
众人像流水线上的罐头似的一个个走出探视厅,分成两组,服刑人由两名狱警带着回到舍监,探视人则从大门离开,现在探视厅里除了狱警就剩下我和小伟两个人。
“他怎么办?”一名狱警指着我问。
“还能怎么办?关禁闭。”
我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那这人呢?”狱警指着小伟问。
被问到的狱警——看上去这人的级别似乎高一点,他走到小伟边上,语气很不耐烦地问,“你怎么样?用不用去医院?”
“没关系。”小伟说,“再说那医院也看不了什么病。”
“能行吗?”
小伟点点头。
“我告诉你,今天我看你是挨打的那个,放你一马,你要是再过来给我惹麻烦,我连你一起关。”狱警警告小伟。
“那个——长官——”
“你还有什么事?”
小伟缩着脖子,一副唯唯诺诺的寒碜样,对狱警说,“这件事是因我而起的,我补偿。”
“补偿?”狱警瞪着小伟,“怎么补偿?”
“我没有积分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就把这个地方给您打扫干净吧。”
狱警鼻子一哼,“我还以为什么了不起的呢,行了,那你打扫吧。”
“哎,哎。”小伟连连点头,跪坐在地上开始收拾那些打翻的茶包。
如果说我之前对小伟还有什么好印象,现在也彻底消失了,之前我以为不管我们之间有怎样的冲突,但还都算个爷们,现在我收回这样的想法,小伟不是什么爷们,他的懦弱谄媚令我不耻。
“真他妈恶心。”我说。
“你说什么呢?”狱警用警棍杵了我一下,“给我闭嘴。”
我被两名狱警左右夹着离开探视厅,向禁闭室的方向走,这个方向我并不陌生,第一次跟老马进来的时候,我就被关在禁闭室里面。
我想我可能将永远在那里了。
我想念崔思晨,我为崔思晨和我自己感到难过,我憎恨自己的鲁莽冲动与愚蠢,我知道,崔思晨可能在几天后就会来到这个世界了——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更令我悲伤的是,即使崔思晨来了,我们也无法相见,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离开禁闭室了。
去往禁闭室的路需要走到外面,我在狱警看守下再次绕道了探视厅的外面,阳光依然偷过窗户,里面佝偻着身体跪地打扫的小伟一人。
窗内,小伟突然回过头,对我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