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不想承认,但我的确能理解小伟的心情。
“后来呢?”我问小伟,“你被解约了,离开了乐队,但你的创作天赋和才华是不会消失的,而且之前你也说了,你为了迁就那个女人经常简化创作,现在不正好可以按你的心意写出更好的作品吗?”
小伟一声苦笑,“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我发现事情根本就没有这么简单,可才华——或者叫灵感,是会消失的。”
“怎么可能?”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另一个世界。”
“不,我指的是这里——就是你现在干活的这个地方。”
“监狱?”我试探着回答。
“不,这里没有监狱。”小伟说,“这里正式的名称叫做灵感工厂。”
虽然这里的一切都跟监狱相似,但我无法反驳小伟,因为我在这里的工作的确是将一个个装有灵感的盒子打包,再经由杰夫巴克利这样的司机运送走,最终抵达我和小伟曾经生活过的世界。
小伟接着说,“我们的灵感都是从这里来的,当我们在原来世界的时候,一个个灵感被送进我们的生活里,这些灵感不是随机选择的,我们之所以得到灵感,需要一些条件。”
“条件?”我问,“什么条件?”
“除了对这项艺术的热爱,并且经历过大量的联系之外,还有一个必要条件——落点。”
“落点?”
“或者叫动机。”小伟说,“永恒的动机。”
“你越说我越不懂了。”
“我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玩摇滚的。”小伟瞪了我一眼,“就是贯穿你创作始终的那个东西,你可能写过很多不同风格的作品,这些作品有不同的歌词,不同的旋律,不同的节奏等等,但是我们要表达的——终其一生所表达的,其实都是一个东西。”
我如醍醐灌顶。
“而我的创作动机……”小伟有些哽咽。
“就是那个女人。”我说。
小伟无力地点点头,“所以,当她消失以后,我的灵感也消失了。”小伟环顾四周,“这里再也没有给我的灵感盒子。”
我明白小伟的意思,并且意识到事实上我也是一样的,我创作的动机一直都是崔思晨——无论是在遇到她之前,还是在与她分开之后。
遇到崔思晨之前,崔思晨对我来说是一个概念,她没有名字,也没有一个清晰的形象,但我明确知道她的存在,她存在于那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所以当我第一次在医院里见到为我包扎伤口的崔思晨时,我听到了命运的回响,那种感觉和我第一次听到摇滚乐是一样的,是一种漫长的遥远的,终于抵达的共振。
多年以后,即使我和崔思晨已经分开了,我和叶子在一起——她也是个美好的姑娘,但她不是崔思晨,我在这一刻终于可以十分愧疚地承认,叶子在我的眼里时常与崔思晨的形象重叠,好多次我甚至无法分清。我知道这对叶子很不公平,我也不想这样,那时候我将其理解为一种情绪的惯性,一种思念,而它终将消去。
现在小伟的话让我明白了,那是我的创作动机,是我的灵感,我比小伟幸运,也比小伟不幸,我直到离开那个世界都没有真的失去这个东西。
我在离开那个世界之前,为崔思晨写了最后一首歌,录制成光盘寄给了她。
想到这里,我再次有些疑惑,因为我和小伟不同,我与崔思晨的分别并没有带走我的灵感,我对小伟说,“那个女的并没有消失,你们只是分开了,你完全可以继续创作啊。”
“不,她消失了。”小伟坚定地说。
我一愣,“是我听漏了什么吗?”我一边回想一边问。
“人的消失并不一定是肉体的消失。”小伟说,“甚至,肉体的消失并不代表真的消失,所以我们才有那么多为死去的人写得歌。”
“那什么才是真的消失?”我问。
“改变。”
“改变?”
“永恒的改变,从一个人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小伟接着说,“当她告诉我,她早就知道我曾为了她放弃签约的那一刻,我非常惊恐地看见了她的改变,像是一个舞台剧演员摘掉了她一直佩戴的面具,她在一瞬间变成了让我陌生的人,那一刻熟悉的她消失了,连同我们一起经历的生活,所有的过去,一起消失了。”
“还有你的创作动机和你你的灵感。”我说。
小伟看着我,那滴一直在他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终于滑落。
我接着说,“所以你再也写不出作品了。”
小伟点点头。
“那后来你做了什么?”我接着问。
“回到我的生活里,只不过那个生活再也没有她。”小伟接着说,“除此之外倒是一切如常,就算没有了摇滚乐我也不至于饿死自己,我继续在药房工作,给师父打下手,帮病人抓药。”
我对小伟笑了笑,我看穿他在撒谎。
“你笑什么?”他很愤怒。
“我不相信一个曾经拥有过摇滚乐的人,能真的离开摇滚乐而独自生活。”我说。
小伟没有回应,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答案。
“所以我也没有生活太久。”小伟说,“很快我就到了这里。”
“当时出了什么事?”
“离开她以后,我的睡眠变得很差,一开始还能勉强坚持,但随着不断恶化,我越来越痛苦,每天头都很疼,就像有个电钻一直在里面钻,我不仅没有了睡眠,连正常的生活都很勉强,为了治疗自己,我开始给自己抓药。”
我隐约猜到了后面将发生什么。
小伟接着说的话验证了我的猜测,“事实证明,我果然做不了医生,我抓的药比例和成分都存在问题。”
“你中毒死了?”
“是中毒。但不是中毒死。”小伟说,“我抓的药让我陷入昏迷,当时我趴在家里的阳台上,如果被人发现送去医院是可以救活的,但是我的身边没有任何人,我在阳台躺了一夜——一个没有护栏的开放阳台。”
我想起来了,老马曾经提过,小伟是坠楼身亡。
“那天凌晨,突然刮起了大风。”小伟说,“是我命运里必须起的一阵风。”
小伟将他在那个世界里短暂的一声,分成了几个段落讲给我,此时我的探视时间也快要结束了,但我依然不懂他来看我的目的,如果只是为了跟我讲这些,他完全可以等我出去再讲,如果他等不了那么久,只是想尽快找一个人倾诉,他也可以跟其他人讲,在这个世界里,我跟小伟并不算熟人,至少不算是能够交心的朋友。
小伟似乎看穿了我的疑惑,嘴角露出一抹意义不明的笑容,问我,“你还没明白我真正要跟你说的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那我再给你个提示。”小伟双手撑着桌子,凑近了一些,“我刚才说,人失去灵感的原因是什么?”
“永恒的改变。”我说,“一个人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所以呢,反推一下,一个人没有失去灵感的原因是什么?”
我反应过来,“是对方没有改变——她依然还是原来的样子。”
我猛然一惊。
“现在明白了吧。”小伟彻底笑了出来。
“你是说崔思晨她——”我说不下去了。
“她没有改变,就像你还在那个世界时候一样,现在她依然没有任何改变。”小伟说,“我在观察部的朋友告诉我,不要担心,那个叫崔思晨的女的虽然这次没来,但是很快就会再来。”
“你放屁!”我一拍桌子站起来。
“坐下!”旁边的狱警对我一声怒吼。
旁边其他探视的声音猛然停下,所有人都看着我,我缓缓坐下,压低声音,咬着牙对小伟说,“我已经救了她了。”
“你能救她一次,你能救她两次吗?”小伟说,“她没有改变,观察室的人已经告诉我了,那个叫崔思晨的,最近几天又陷入了抑郁中,她很快就会再次自杀。”
我看着小伟得意洋洋的表情,一股怒火在胸中燃烧,我意识到他说的是真的。
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小伟的行为,虽然我之前救了崔思晨的事情打碎了他的幻想,但也不至于让他如此介怀,我意识到自己看错了人,以前我一直以为小伟还算是个善良的人——至少跟老马不一样,但我现在觉得他比老马更邪恶,他甚至为此特地以探视的名义来刺激我,给我带来巨大的痛苦。
“我告诉你,只要你还记得你,她就会死,你改变不了。”小伟笑着说。
我沮丧地意识到小伟是对的。
探视的时间还剩下最后五分钟。小伟的眼睛里闪烁着胜利的目光,接着对我说,“想想她来的时候,就在咱们的那个医院里,她知道曾经你救过她,但她还是死了,她会是什么感觉。”
我双手放在桌上双拳紧握。
小伟的目光扫了一眼我的拳头,做出夸张的后退姿态——但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挑衅,拿腔拿调地对我说,“干嘛呀你,还想打我啊?打我你就继续加刑。”
我知道小伟的目的就是激怒我,让我一直因为违纪继续呆在这里,但我已经不在乎了,这里——或者任何地方,对我没有区别。
“你说对了。”我在其他探视人,其他的服刑人,还有门口狱警的注视下站起来,看着小伟,“我不在乎加刑,但我接下来要对你做的事,那个没人会看病的医院可救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