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视厅是唯一一个像样的地方。
尽管门口依然站着两名虎视眈眈的狱警,但这里并不像以前世界的监狱里一样将探视者与我们这些犯人严格隔离,相反,环境还不错,窗明几净,天气好的时候——比如今天,金色的阳光会铺满整个大厅,每一张奶白色的桌子两端都坐着一名探视人和一名服刑人,大家低声交谈,偶尔还能听见笑声隐隐传来,感觉不到一点悲伤的氛围。
小伟坐在靠近茶水台那张桌子旁等着我,似乎正陷入沉思。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来看我。”我说。
小伟闻声抬起头,目光空洞,像是丢了魂,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我很疑惑,虽然面前是一个连朋友都称不上的人,但既然会主动来探视我,我以为他至少会表现出一点情绪。
可是小伟没有情绪,让我不知所措,我愣了两秒,对他说,“我给你倒点水。”
这是我们这些被探视的服刑人员的福利之一,我站在茶水台前面,接了两纸杯开水,分别放入茶包,看着茶包泡开,热水缓缓变色,将其中一杯放在小伟面前,坐在他对面。
“你怎么想起来看我?”我问小伟,“医院怎么样?”
“还是那样,一天来不了几个人,来了也没什么大事,开点中药就打发走了。”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我觉得我高估了我跟小伟的关系,我们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顶多算熟人。
我们沉默着对视,场面很僵硬,我拿起纸杯尴尬地吸溜着热茶,瞟向小伟那死人般面无表情的脸。
“我本来以为你病得很严重。”小伟终于开口了,“后来去问老马,才知道你进了这里。”
他不提老马我还不生气,我强压怒火,对小伟说,“我现在明白你那时候对我说的了,老马对我确实藏了一手阴的。”
“哦。”他好像没什么兴趣。
“我后来知道了,就是我去找老马喝酒那天。”我接着对小伟说,“他是因为自己喜欢的女人喜欢我,羡慕嫉妒恨,现在跑到这边开始整我。”
“所以,又是女人。”小伟冷冷说。
“什么叫又是?”
小伟没回答,接着说,“你跟老马喝酒那天,就是你偷通行证的那天吧。”
“你都知道了。”
“对,我知道了。”小伟说,“而且我也知道,你偷通行证是为了阻止那个女人来医院。”
小伟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表情,那是压抑的愤怒,我明白了,小伟并不是来探视我的,他是来问责。
“女人。”小伟喃喃说,“都他妈是女人。”
“对不起。”我说。
我的道歉不算诚恳,我也无法伪装出诚恳的样子,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什么问题。
小伟显然看穿了我,对我说,“你根本不觉得抱歉。”
“没错,我不觉得。”我坦白,“而且我已经受到惩罚了,我在这里每天干活,要干一年的时间,我既不认错,也不抱怨,我接受了,我接受一切。”
小伟默默听着,再次没有了反应,我说完后,他突然问我,“你知道为什么医院的人没有晋升积分吗?”
我摇摇头。
“因为所有来这个世界的人,身体都不会再出现变化了。”小伟说,“即使是在曾经的世界里令他死亡的疾病,到了这里都不会继续恶化,这个世界的时间只在人的周围流动,但再也不会在我们的身体里流动,年轻的人会永远年轻,苍老的人会永远苍老,那些去医院的人,他们想要治疗的都是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已经有的疾病,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
“我没明白。”我说,“既然谁都改变不了,为什么你们还想让崔思晨来到这里?”
“哦对,那个女人叫崔思晨。”小伟说,“她也许不能改变,但是就像我之前说的,这里的人带着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的身体——以及身体的疾病而来,也就是说有一些疾病是让他们非常痛苦的,这些疾病虽然无法被治愈,但是可以缓解,我做不到,你和莎莎也做不到,但那个被你拦下来的女人也许可以。”
小伟的话让我有些愧疚,我想这就是他的目的。
“我以前也救过一个女人。”小伟说。
我很惊讶,刚才小伟咬牙切齿的样子让我以为他是痛恨女人的,我问,“什么时候?”
“当然是在另一个世界的时候。”小伟接着说,“我和她有一支二人乐队,她是主唱。”
“你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个?”我抬起头看像墙上巨大的钟表,探视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
小伟没理会我,接着说,“尽管她是主唱,但乐队的创作都是我一个人包办的,词曲,配器,包括在舞台上演出的时候,我也要手忙脚乱地摆弄好几样乐器,可以说,是我一个人撑起了那支乐队。”
我听出小伟话中的怨气,没有再次打断他。
“开始乐队没什么收入,养不活我们,我俩各有各的工作,她在一家杂志社做编辑,我则在一家中医诊所。”
“所以你其实是学医的?”
小伟摇摇头,“不,只是学徒,我没经过真正的学习,一直都是跟着老师傅抓药。”
“后来呢?乐队发展起来了吗?”
“算是有一点起色。”小伟接着说,“在一次演出之后,我收到一名经纪人的邀请,那个人看中了我的创作,有意愿跟我签约。”
“那很不错啊。”我想起自己的经历,“虽然你不知道签下来以后能不能真的发展,但至少是个开始。”
“那个经纪人很懂行,他一眼就看出来乐队的创作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也几乎算是一针见血地说出了我早就知道,但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什么事实?”
“她在拖累我。”小伟说,“那个经纪人告诉我,如果我换一名主唱,我的乐队将会焕然一新——而他签约的艺人中,就有不止一个附和条件的歌手。”
我没说话。
“我知道经纪人说得是对的,其实我们在排练得时候就非常艰难,有很多细节,甚至是很基础的部分我都需要手把手教她,有时候她实在做不到,我还得为此降低歌曲难度,本来很多歌我可以写得更好的。”
我看出小伟眼里的愤怒和委屈,对他说,“但你还是拒绝了那个经纪人的提议?”
“我拒绝了,而且是很坚定地拒绝了。”小伟说,“我告诉经纪人,要签就一起签,要不签就都不签,我们接着在地下混。”
“这不挺爷们的吗?”
“光爷们有个屁用!”
“后来没签?”
“一开始没有。”小伟接着说,“说实话我挺沮丧的,但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我怕她会因此觉得愧疚。”
“那个主唱,她是你女朋友?”
“算是吧,我们谁都没把这事儿说破,但是身边也没别人。”
“后来怎么样了?”
“接着在地下混,不过很快事情又发生了转机,那个经纪人又来找了我一次,这一次他做出了让步,决定将我们两个人一起签下来。”
“恭喜你们。”我知道自己不该说这句话,因为从小伟的表现上看,最后的结果并不好,我不希望小伟觉得我的话是一种讽刺。
小伟没有什么反应,接着对我说,“签了公司以后还挺顺利的,我知道在那家公司里有很多签约艺人根本得不到机会,但我们不一样,很快就开始了专业的制作和包装,还出了一张EP,虽然销量一般,但是听过的人反响都不错。”
“你直接跟我说后来发生了什么吧。”
“还能是什么,散伙了呗。”
“她还是被踢出了乐队?”
“是我被踢出去了。”小伟咬着牙凝视着探视厅的天花板。
“为什么是你?你不是乐队的灵魂吗?”
“也许在地下的时候,我是乐队的灵魂,但是到了专业的公司,有了专业的制作人和像我一样水平——甚至比我水平更高的创作者的时候,我就不再是乐队的灵魂了。”
“所以,你被替换掉了?”
“对,尽管依然是一支二人乐队,但不是以前的两个人了。”
“可是那个经纪人没有阻止这件事吗?”我问小伟,“他不是一开始就只想签你一个人的吗?”
“你是说,她的新男朋友?”
“新男朋友?”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用这个‘新’字。”小伟一声冷笑,“因为我和她从来都没有真正挑明关系,我以为自己早就是她的男朋友了,但我甚至都无法确定,不过她和那个经纪人,人家可是完全确定的关系,他们对公司里的所有人都公开了。”
“你就这么接受了?”
“一开始还不能,我试过挽留她。但是她完全沉浸在事业的腾飞和感情的满足中,她听不进我说话,甚至讨厌看见我。”
“可你曾经为了她放弃过你的事业啊。”
“这也是我最后的挣扎。”小伟说着说着眼睛红了,“我告诉她曾经发生的事,告诉了她,她现在深爱的男友曾经坚定地想要放弃她,而我没有。”
“原来她以前不知道这件事。”我说,“虽然不能算作理由,但也能理解她后来为什么会放弃你。”
“不,她知道。”
“她知道?”
“那是让我最痛苦的一刻。”小伟说,“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但她依然选择了放弃你。”
“我那天明白了一件事。”小伟端起他已经凉掉的茶一饮而尽,“人与人是以不同的准则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