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完活以后我精疲力尽,更让人沮丧的是我错过了晚饭,这里只有一个简陋的食堂,定点放饭,上午一顿下午一顿,尽管吃起来味同嚼蜡,但只好还能果腹,没办法,我只能饥肠辘辘回到自己舍监。
之前我刚被老马带进来的时候,是关在一个单独的禁闭室里,四面无窗,一片灰墙,地上就一床薄薄的褥子。
我被关在那里的前两天还挣扎一下,不时喊人,但一直没人理我,每天只有一个信箱大小的门按时打开,扔进来一份饭菜让我不至于饿死在里面,到第三天的时候,我已经气力尽失,彻底放弃了,所在墙角沉默着等死,接着我又想到,我在这个世界里是不会死的,不会饿死,也无法自尽,他们之所以给我食物只是为了让我保持清醒,继续在这个无边的无法结束的世界里感受具体又切身的痛苦。
当我意识到这件事以后,我反而想通了,直视着我的痛苦并且与它并存。于是到第三天的时候,我已经彻底沉默了,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穿着制服满脸横肉的男人走进来,站在我面前低头凝视着我,片刻后,责令外面两个人将我带出禁闭室。
那个男人就是后来审讯我的人,他的态度极为威严,讲话语气冰冷,我在他的要求下将自己盗窃通行证的事情如实交代,他接着问我去了原来的世界后又做了什么,到这一部分我开始说谎,但立刻被他揭穿了——事实上他早已掌握全部。
我没办法只能再次说了实话,那个男人听完,又命人将我带回了禁闭室,我本来已经自己将继续在这里面度过无尽的日子,但很快我就再次被带走,那时候我知道我的判决下来了,我背叛劳作8000个小时,随后便被转移到现在这个舍监里。
这是个两人间,环境比之前的禁闭室好很多,至少宽敞了不少,还有一个洗脸池和一个马桶,唯一的问题是老陈,也就是我的室友。
我饿着肚子进来,看见老陈还在下铺躺着——跟我出去的时候一样,连姿势都没变过。老陈岁数大了,干不了重活,就一直这么躺着。
“今儿回来的晚。”老陈说。
“被罚了两个小时。”我颓然坐在老陈的床沿,“还不计入总时长。”
老陈鼻子哼了一声,似笑非笑,他好像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
“我是真羡慕你。”我对老陈说,“一点活不用干,跑监狱养老来了。”
“我有啥好羡慕的。”老陈说,“你服完刑出去了,还是个年轻人,我永远都是这一副病怏怏的身体,在哪儿都是监狱。”
我听出老陈话里的一丝悲凉,不知道该怎么接,这时候肚子又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在沉默的舍监中声音清晰,老陈说,“没吃饭啊?”
我摇摇头。
老陈在床上艰难翻了个身,手伸到枕头下面,摸出来一个什么东西,递给我,“给,巧克力,垫一口,要不晚上睡不着。”
我很诧异,“你从哪儿弄来的?”
“狱警身上带的,过来查房的时候被我给摸了。”
“可以啊老陈。”我接过来撕开巧克力包装,“看你平时喘气都费劲,还有这两下子呢。”
“跟年轻的时候肯定比不了,但这点手艺还在。”老陈笑着说,“我组乐队之前,没工作,在火车站当过一阵扒手,那时候没有什么摄像头,好弄。”
巧克力吃进嘴里果然有用,我感觉自己的能量明显恢复了很多,说话也有气儿了,问老陈,“那你后来为什么组乐队了?”
“因为我老伴。”
“你老伴?”
“对,不过一开始他只是我在火车站准备下手的一个目标。”
老陈说着说着眼眶泛红,这是走心了,我意识到尽管已经跟这个老头做了一段时间的室友,但一直以来的沮丧又无力的感觉让我根本没有心思跟他——跟任何人交流,如果不是今天遇到了杰夫巴克利,我想我依然不会——现在我觉得某种能量正在回归我的身体,这不仅仅是巧克力的原因。
“你本来想偷人家钱?”我问。
老陈点头。
我凑近了一些,“然后呢?”
“得手了。”老陈说,“而且是很大一笔钱,在那时候够我花一个月的。”
“我还以为你被人给逮着了呢。”
“我从来没失过手。”老陈一脸骄傲,“所以那时候他们说你偷通行证那事,我一听就是业余的,太嫩。”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我什么都知道。”
“跑题了,说你呢,你既然已经投了人家钱,后来怎么又跟她认识了?”
“第二天我又去了。”老陈接着说,“本来想着能弄点就弄点,多少无所谓,反正兜里钱也够用了,结果没想到又看见了她,我一眼就看出来她在火车站睡了一宿。”
“你把她所有的钱都偷走了?”
老陈一声苦笑,“她是从外地来我们那个城市的,倒霉遇见我,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所以你把钱还给她了?”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我当时没敢说是我偷的,就冒充便衣警察,跟她说扒手找到了,把钱给了她。”
“作为小偷,你算有良心的。”
“我不是良心发现,我就是看她长得好看,想认识,第一次光顾着偷钱没仔细看。”
“行,我收回我刚才的话,作为小偷,良心和真诚,你算是真诚的。”我接着说,“所以你们就认识了。”
“认识了。”老陈的脸上洋溢着笑容。
“后来呢,你也不是警察啊,那不早晚穿帮吗?”
“没错。”老陈说,“开始很能装一阵,反正她又不会看我证件,但后来有一天,我决定跟她说实话。”
“为什么?”
“我想跟她结婚。”老陈粗鲁地擦了擦自己泛红的双眼,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我懂那种感觉。”我说。
“我跟她都坦白了,包括我第一次偷钱的事,当时我已经准备好了,就算她不能接受要离开我,我也必须说出来,我不能再继续骗她了。”
“你很勇敢。”
老陈微笑着,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他的灵魂回到了那一天,接着对我说,“当我将一切都说出来以后,她的反应让我很意外。”
“什么反应?”
“她一直都知道。”
“她知道?”我说,“知道你不是警察?”
“知道我不是警察,知道我是个小偷,也知道她的钱就是我偷的。”
“那她还跟你接触?”
“因为她也知道,自从我们在一起后,我再也没有偷过钱。”
是的,老陈再也没有偷过钱,当时那个姑娘为了维持生计,在一家舞厅里当服务员,而老陈也终于走上了正途,他捡起自己曾经学过的架子鼓,加入了舞厅的乐队,起初只是演奏为跳舞的顾客演奏一些流行歌曲,再后来,老陈又加入了当地的一支摇滚乐队,开始跑场演出,虽然收入微薄,但人生开始变得丰富多彩。
老陈直到死亡都没能成为真正的摇滚明星,他的爱人陪着他从从年轻到老去,他们度过清贫但满足的一生。
“我上辈子写的最后一首歌就是送给她的,那也是我为她写的唯一一首歌。”
“她一定很感动吧。”我说。
“她没有听到。”老陈说。
我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当我醒来时,已经到这个世界了。”老陈接着说,“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尽管人的一生可以过得很漫长,但结束永远都是一瞬间的事情,人总有遗憾。”
“对啊。”我想起自己回去见崔思晨的那个晚上,“但我们都很难接受遗憾。”
“所以我们想弥补。”老陈笑着说,“如果不是为了弥补遗憾,咱俩也不能变成室友。”
“对啊,我还从来没问过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我对老陈说。
“跟你一样,盗窃,我也偷了一张通行证,而且是高级的。”
“你可真逗,道貌岸然说了半天,不还是惯犯嘛,不过偷通行证能理解。”我说,“就一点,以后别吹自己没失过手了。”
“除非我故意的。”
我很惊讶,“你故意的?你是说你故意被抓进来?”
“偷通行证根本不是我的目的,我就是想进来。”
“为什么?”
“我想把写给她的歌送过去。”
我想起自己工作的流水线,恍然大悟,“你想把那首歌放到盒子里?”
老陈点点头。
“还能这么做?”
老陈一声长叹,“不行,”他说,“旋律是可以放进去,但在运送的时候会经过一道安检,我被查出来了,刑期加重。”
“所以你失败了。”
“我失败了。”老陈的目光黯淡下来。
我看着老陈,感觉他比几分钟前更加苍老了,我知道这只是我的错觉,在这个世界里,人不会变得更老,也不会变得更年轻——我们什么都不会改变。
就像老陈的那首歌,再也没机会送到他爱人的耳朵里。
忽然间我想起什么,对老陈说,“你当时偷通行证的时候不是没被发现吗?为什么不直接下去,你是高级通行证啊,我听詹尼斯跟我说过,高级通行证回去是能附身到人类身上的。”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老陈说,“我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高级通行证真的那么好,为什么几乎没人使用?”
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
“因为高级通行证回去的时间非常短。”
“这个我知道。”我说,“但是你只为了带回去一首歌,抓点紧时间是够的。”
“更重要的是其他问题。”
“还有什么问题?”
“为了最大程度限制回去后造成的混乱,高级通行证回去的人,必须遵守几个原则,首先,不能回到现在的时间,只能回到过去的某个时间点,其次,你不能以自己的身份回去,只能借助另一个人,而那个人必须也是在这里的人,双方必须都同意才可以,最后,还是时间,你知道回去的时间很短,但有多短你知道吗?”
“多短?”
“一分钟。”老陈说。
“那就是什么都做不了啊。”
“什么都做不了。”老陈说,“什么都做不了。”
我们都沉默了,我现在觉得所谓的高级通行证不过是个笑话,我起身将一直卧在手里的巧克力包装纸扔掉,默默爬到商铺,闭眼睛躺下。
整个过程,我觉得老陈一直在盯着我。
五分钟后,舍监熄灯了,我和老陈陷入黑暗中。
“秦泽。”老陈说。
狱警都叫我十八号,我也从没说过自己的名字,但老陈直到我名字这件事已经不令我意外了,我相信他的确什么都知道。
我没回应。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对吗?”老陈说。
没错,虽然不及老陈,但我的确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只是还没想好。
“拿着通行证下去。”老陈在黑暗中平静地说,“我把我的身体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