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一个个巴掌大小的方形盒子整齐码在箱子里。
一个箱子可以装三十六个方形盒子,我数过了,装满后,盖上盖子,再用胶带将箱子封死,确定里面的盒子不会掉出来以后,我将箱子抬到门口的一辆货车里,那里有一个司机等着我,一车可以装满十六个箱子,我数过的,装满后货车将扬长而去,不知去往何处。
当我奋力往车上抬箱子的时候,那司机只是抽着烟看着我,完全没有过来搭把手的意思,我斜了他一眼没说话,其实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我的事情已经完成了,现在我心如止水。
司机将烟头踩灭,问我,“因为什么进来的?”
我没理他,转头回到车间里继续装箱。
我已经越来越熟练了,但我并不想做得太快,我在这里的工作并非按数量而是按照时间来计算,如果我完成的太早,就会被安排更多的工作,我看到车间里的其他工人也是一样,所有人非常默契地磨洋工,不紧不慢,只有到夜幕降临即将收工的时间才会加快速度,熟练且迅速地将工作做完。
又装满了一箱后,我再次抬着出门来到货车旁。
“咋地不愿意搭理我啊?”货车司机见我出来,又重复道,“因为什么进来的?”
“跟你有关系吗?”我说。
“你这是吃枪药了?聊聊天也不行?”
我知道这司机其实没什么问题,而且这也的确是一天中我唯一能跟人讲话的机会——其他的工人都离得太远,监工的眼睛还始终来回扫视。我只是没什么心情聊天而已。
货车司机见我不说话,自己将交代了,“我是因为打架。”
“我没兴趣听。”我说。
他似乎根本不在乎我的反应,接着说,“我把一个小子给揍了,也是个白人,知道因为啥吗?”
“我说了我没兴趣。”我将箱子抬上去,双手往货厢里推。
“因为他说我没有创作能力,最出名的一首歌还是翻唱人家莱昂纳德科恩的。”司机越说越激动,“没错,我作品是少了点,那不是因为我出事了吗,人家现在还活着的人都把我那张专辑当经典,就那小子,还玩摇滚的呢,他就是嫉妒,他到死也没接近过我的水平。”
司机的话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蹲在货厢上转头,在一起干活快一个礼拜了,这还是我第一次正眼看这个人,这人穿得很邋遢,说话一激动就口沫横飞,但仔细一瞧,这人竟然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帅哥,尽管一脑袋杂毛不修边幅,但五官俊朗有棱有角。
“再说了,翻唱莱昂纳德科恩也不丢人啊。”他扭头对我说,“是不是不丢人。”
“不丢人。”我喃喃说。
“科恩先生自己都非常喜欢我那个版本,我亲口问过的。”
我试探着问他,“你不会是杰夫.巴克利吧?”
他很诧异,“我之前没跟你说过啊?”
我摇摇头。
“嗨,咱俩这几天光顾着干活,都没顾得上正经认识一下。”他说着将烟扔掉踩灭,对我伸出手,“我是杰夫.巴克利,你叫什么名字?”
“秦泽。”我局促跟他握了手,“我很喜欢你的专辑,我家里就有一张。”
“是不是挺好的?”杰夫.巴克利问。
“是挺好。”
“现在愿意跟我聊天了?”
“愿意,愿意。”我点头入捣蒜。
巴克利笑了,“要不说别的都没用,让人喜欢你还得靠作品。”
“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你。”我说,“你打得好,下回谁再说你作品不好我帮你一起揍他。”
“还是算了,我也没那么矫情,那天是有点喝多了,再说了打架又得进来干活,我可不想干了,对了,你到现在还没回答我呢,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说,“盗窃。”
“什么?没听清。”
“盗窃。”我说,“怪丢人的,像我这种进来都是最让人瞧不起那一类。”
巴克利倒是没有表现出瞧不起我的样子,他看起很诧异,问我,“这世界还有什么可偷的?我都快无聊死了。”
“通行证。”我说。
巴克利沉默了,片刻后,对我说,“你回去了。”
“是,回去了。”
“通行证不是能靠积分换吗?”巴克利接着说,“不难,攒攒就够了,我也回去过一次。”
“我没有积分,我是医院的。”
巴克利缓缓点头,“怪不得。”他接着问,“你回去干什么了?”
“去见了个人。”
我看到杰夫.巴克利仿佛变了个人一样,看我的眼神变得温柔了不少。
这时候一名监工注意到正在聊天的我们,拎着警棍过来——我现在看见那个警棍心里就打颤。
“7号,18号,不好好干活聊什么呢?”
“没聊什么。”巴克利一步赢了上去,“聊工作。”
“聊什么工作?”
“聊怎么安排一下这些箱子的摆放,提高效率。”
“是吗?”监工问我,“18号。”
“对。”我说。
“对你大爷!”监工一声怒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是什么玩意,我告诉你们,不好好干活就加刑期,听明白没有?”
“明白,明白。”巴克利说,“我们好好干。”
监控瞪了我们一眼,清了清嗓子,但没继续说话,他看起来只是单纯的嗓子不舒服,端起保温杯开盖喝了一口,一脸痛苦神色抱怨道,“这药可真他妈难喝。”
“我帮你一起装箱吧。”巴克利当着监工的面大声对我说,“说了要提高效率。”
“这还差不多。”监工说,“赶紧的。”
我和巴克利返回车间一起大奖盒子装箱,监工在后面又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才走开。
我问巴克利,“这些小盒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巴克利看起来很诧异,“你不知道啊?”
“不知道。”我摇摇头说,“他们让我干我就干了,没多问。”
“看来你真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我说,“现在有点兴趣了。”
“灵感。”巴克利说。
“灵感?”我问,“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灵感是什么?你也是玩音乐的吧?”
“来这儿的不都是吗?”
“对啊,你在创作一首歌的时候,最开始感受到的东西是什么?”
“灵感啊。”我说,忽然一愣,看着手里的盒子,“你是说,这里面装的就是创作的灵感?”
“单指音乐创作。”
“你逗我吧,灵感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怎么还能装在盒子里?”
“你看不见摸不着,是因为当时你还活着,或者准确说,是因为你还在之前的世界里,无法理解这种东西,事实上,我们的灵感都不是凭空出现的。”
“你是说,当年我写歌的灵感,就是从这个世界里来的?”
“没错。”巴克利接着问我,“你有没有过那种经历,就是——你写了一部作品,但是突然发现跟以前的某一首著名作品非常像。”
我回忆着自己并不成功的创作生涯,很快便想起一个场景,那时候我写了一首歌,非常满意也很兴奋,后来我放给崔思晨听,我本来渴望得到的事她的夸奖和赞美,我也的确得到了,崔思晨肯定了这首歌的水准,她觉得很好听,但是我也很快察觉出崔思晨有话没说,在我的追问下,崔思晨告诉我,她觉得这首歌的旋律似曾相识。
我当时很不服气,跟崔思晨吵了一架,那次崔思晨跟往常一样一再退让,让我的火发不出来,冷静后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这件事。
多年后,当我已经跟崔思晨分手,跟叶子住在上海,我们在一次上床的过程中习惯性的播放我的歌单,忽然间我被一首约翰列侬的歌曲击中了。
“你怎么了?”叶子问我。
我愣了一会儿,摇摇头,“没什么。”我对叶子说。
那一次我们草草结束,躺在床上,我意识到崔思晨当初说的是对的,我写的那首歌跟列侬的歌如出一辙。
我很确定自己并不是有意要抄袭的。
我将这段回忆讲给巴克利听,他点点头,对我说,“你当时拿到了列侬的盒子。”
我接着问杰夫巴克利,“这些灵感是怎么送到另一个世界的?”
巴克利对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说,“我就负责运送,到了那边有专门的人接受。”
“哪边?”
“运输局。”巴克利说,“里面戒备森严,我从来没进去过。”
我刚想接着问,忽然听见“啪啪”的声音,之前那个监工一边用警棍拍打着自己的手心,一边踱步向我们走来,“一会儿没看住你们就聊上了,”他扫了眼我和巴克利旁边的箱子,“就这一箱打算装到天黑啊?”
“不聊了,不聊了。”巴克利说,“马上就好。”
监工说,“你也别马上了,你们俩还是给我分开,你回你车上去。”接着转向我,“你,18号,今天多加两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