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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阳2024-08-08 14:033,099

  “他消失了?”我问。

  “对,他消失了。”

  我用自己匮乏的想象力努力在脑中构建那个场景,五年前,与眼前同样的荒滩上,天空中下着暴雨,怒涛一次次从远处奔袭而来不知停歇,近处灯光闪烁,音乐轰鸣,渡鸦一样的人群聚集在舞台之下。

  当我想象这一切的时候,我跟崔思晨一起凝视着外面,这个巨蛋原本是有一扇门的,现在已不知所踪,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后来我确认就是幻觉,我仿佛看到一头鲸鱼在暴雨中跃出海面,它通体散发着蓝色微光,发出一声孤独的长鸣。

  我很错愕,扭头看着崔思晨,但她毫无反应。

  这里是看不到鲸鱼的,我知道,很快冷静了下来。

  “他去哪了?”我接着问,“那个主唱。”

  “这里。”

  崔思晨指了指我们现在坐着的地方,接着说,“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这是演出的一部分。”

  于是人群蜂拥而至,他们看见主唱从舞台上跳下来,正在向旁边的金属巨蛋跑去,他们的眼睛和双臂追随着主唱的身影,和舞台一起搭建的护栏被挤压得摇摇欲坠。

  舞台上的演奏仍在继续,此时进入了节奏最强烈的部分,鼓手的双踩加速,吉他手也用上了扫拨的技术。

  而此时的崔思晨,她就像一个被扔进了海水中的塑料瓶,身体已经不归她所控,她在人群涌动的黑潮中随波逐流,她被溶解了,漂浮着竟然一点点被冲到了最前方。

  当她就这样被动地成为距离舞台最近的人之一时,崔思晨意识到,主唱跳下舞台的举动并不是演出的一部分。

  金属巨蛋里还有一个人。

  “谁?”我忍不住问。

  “一个老人。”崔思晨说。

  崔思晨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她对我耸耸肩,接着说,“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来的。”

  一个比崔思晨更不该出现在这个场合里的人。当主唱打开金属巨蛋的门时,崔思晨看到那个老人侧卧在内部,他佝偻着身体,不停抽搐。

  后来崔思晨才知道,她事实上已经见过那个老人好几次了,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拾荒者,或者说,这片荒滩就是老人的家,他在舞台搭建之前就已经在这里,沉默地注视眼前的一切发生,就像将自己的房子租给了一群狂欢的派对人,而突然降落的暴雨让老人躲进了金属巨蛋的里面,但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由于金属巨蛋连接着舞台上的电源,电线裸露,在雨水的冲刷下,整个金属巨蛋的内部都被连上了电。

  视野最开阔的主唱第一个发现了这件事。现在,距离舞台最近的那群观众也发现了,他们不停对后面的人呼喊,却无济于事,喊声淹没在舞台震耳欲聋的音乐中,前排和后面被隔绝成两个世界,看起来却是同样的疯狂。

  忽然,音乐声停下了。

  舞台陷入一片黑暗,人群里发出一阵整齐划一的叹息,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只剩下幽暗的月光和偶尔亮起的闪电照亮着这片海滩,不知详情人们错愕的表情在忽隐忽现。

  崔思晨很快发现,是那名主唱关闭了所有的电源,旁边的金属巨蛋因此不再成为一个危险的大型电击装置,主唱没有迟疑,立刻跑进巨蛋内部,此时,触电后的老人已经岌岌可危。

  那一刻,即将在三个月后成为一名正式医生的崔思晨第一次意识到,她以为她见惯了死亡,其实她没有。

  她出生在医生的家里,她的父亲和母亲工作在同一家医院,一个在外科,一个在妇产科,都是专家级别,她从小就在那里写作业,玩耍,在医院的食堂吃饭,那间医院里所有的医生护士都认识她,他们共识了一件事,当崔思晨离开学校后,也会像她的父母一样工作在这里。

  直至此生。

  所以,崔思晨以为她对一切都准备好了,包括面对死亡。可是此刻她发现,她所见过的死亡,都只是对死亡的描述而非死亡本身,她见过死者家属的眼泪,见过无力回天的主治医师的叹息,她见过激烈也见过平静,甚至见过无人问津,她以为这些就是死亡了,但她忽略了一件事,她从未亲眼见过一个生命逝去的过程。

  现在,她正在看见。

  那名拾荒的老人似乎还留着最后一口气,主唱跪坐在老人的旁边开始施救。

  崔思晨本来还松了口气,但很快又发现,那个乐队主唱的救助方式很有问题,或者说,那根本就不算什么救助,他根本没有任何急救的经验与方法,只是试图去唤醒已经危在旦夕的老人,他甚至还去摇晃老人的身体,那无疑将造成更大的危险。

  当我听到崔思晨讲到这里的时候,松了口气的人变成了我,我在五年后与当年的亲历者坐在相同的地方,产生了一种强烈地被命运选择的感觉,就像我知道接下来崔思晨要跟我说什么。

  “那时候,我觉得我被命运选择了。”崔思晨说。

  “我明白。”我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放置着她的过去,被音乐声召唤着走下台阶的她,在暴雨中走向人群的她,在混乱的黑色暗潮中被推至最前方的她——这些时刻像拼图一样组成了她的命运,她的选择和被选择。

  我知道,接下来的舞台是她的了。

  “你怎么做的?”我问。

  “我没多想,当时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竟然从护栏上翻了过去,我当时就一个感觉,再让他那样弄下去,老人会更危险。”

  我的脑中浮现出崔思晨描述的画面,我很确定,那一刻,在这个人为的黑暗世界里唯一的英雄,是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

  “然后呢?”我接着问,“那个主唱什么反应?”

  “我感觉他很震惊,我看着他,我把他推开了,他没有反应。”

  我几乎已经看见了崔思晨当时注视着对方的眼神。

  “然后,我开始对老人施救。”崔思晨接着说,“其实之前不管是演习还是实际发生过的,我已经不知道参与过多少次这样的救助了,但是没有哪一次像那次一样危险,我感觉到那个老人就要不行了。”

  “然后呢?”我的心跳加速,问崔思晨,“你救回来了吗?”

  我又看到了鲸鱼。

  这一次我确定那不是幻觉,在一阵巨浪翻起的瞬间,那头鲸鱼再次高高跃出海面,在空中舒缓地转了一个圈,抖落仿佛满天星光一般的水花,尽头的闪电从天幕直劈海面,将那头鲸鱼照亮。

  “救回来了。”崔思晨说。

  我就知道。

  “但只有一分钟。”她接着说。

  在一声悲鸣后,那头鲸鱼落回深海,仿佛从未出现过。

  一分钟。崔思晨告诉我,只有一分钟。当她以一名专业医生的身份,充满自信地将自己所有的知识与经验都用在面前的这一次急救时,她看见那名拾荒老人已经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一个原本已经离去的生命在这一刻归来。

  她惊喜地看着醒来的老人,接着,又看向旁边的乐队主唱。

  那是崔思晨第一次真正看清楚这个将与她共度五年时光的男人,她的目光穿透黑暗,与男人对视,男人的眼神里荡漾着同样的惊喜。

  崔思晨向我描述着这个令我嫉妒的画面,这个画面并不难想象,在生命的火光即将熄灭又再次燃烧起的瞬间,他们的命运正在被捆绑在一起。

  醒来的拾荒老人嘴唇微动,似乎想说话,崔思晨的注意力从看着她的男人回到拾荒老人的身上,她俯下身,耳朵贴在老人的身边,此时黑压压吵闹的人群一言不发,世界只剩下海浪和雨滴的声音。

  一分钟后,老人再次闭上了双眼,再也没有睁开。

  “我就是在那一刻被摧毁的。”崔思晨说。

  崔思晨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罕见的愤怒,那时候我还不理解。但是多年以后,当我终究还是成为了一名心理治疗师,却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一次次经历无法治愈患者,甚至患者变得更糟糕的时刻,当我必须接受自己的无能为力,看着信任我的人对我投来失望的目光时,我会一次次加深对那时崔思晨愤怒表情的理解。

  原本已经燃烧起的生命火光再次在他们的眼前熄灭了。

  “那个老人最后说了什么?”我问。

  她没有回答。

  也许她不想说,我知道自己的问题有些越界了,猛然意识到,不知从哪一刻开始,我已经将自己与崔思晨的谈话变成了一场心理治疗,我面前的女人诉说着她的往事,而我呢,我感慨、嫉妒,却同时又试图挖掘出更多,在未经她允许的时刻,擅自将她视作我的病人,寻找一条路径走进她的内心。

  “对不起。”我说,“我不该问。”

  “我不知道。”

  “什么?”

  “我不知道。”她重复,“或者说,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那个老人最后说了什么?是没听清吗?”

  她突然哭了,令我不知所措。

  “我听清了,我很确定,那个老人说得很清楚。”她抬头看着我,一双泪眼在夜幕下闪闪发光,“但是我却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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