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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阳2024-08-09 14:083,092

  她的哭泣令我猝不及防。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崔思晨,我甚至拿不出什么能帮她擦掉眼泪的东西,我只能这样看着她,等待着她自己好起来。

  这场暴雨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当时那场雨也下了很久。”崔思晨说。

  “你是说——老人死去的那晚?”

  崔思晨点点头,她泪眼蒙眬地看着我,非常用力地擦了擦眼睛,涂抹出一对红肿的眼眶,“很久很久”,他接着说,“当时,整座城市都要淹掉了。”

  我望着眼前这场似乎无尽的雨,想象着五年前的场景,不知道崔思晨所讲的是夸张还是事实。

  “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可能是晕倒了,也可能是忘记了。”崔思晨接着说,“我只知道,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家里了。”

  她在家里,崔思晨继续对我描述着当时的场景,在闹钟的声音中平静地醒过来。她缓缓睁开眼睛,视线模糊,空气中飘浮着的一些令她感到熟悉的气味,接着,视力恢复了,她凝视着天花板,白色墙皮上的一条黑色裂痕清晰可见,她从小就睡在这个房间里,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现在工作了,依然如此,她的生活范围在记事后就再也没有向外扩大过,她一直都是在这张床上醒来,像此刻这样看着头顶的天花板,那条裂缝是在她高中的时候出现的,那天,崔思晨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父母提出不想学医的想法,她被很干脆地拒绝了,想了一个星期的说辞只说了两句就被赶回房间,进屋以后,她锁上门,将手里的圆珠笔扔向天花板,笔尖在墙皮上留下一个并不明显的黑点。

  后来,这个黑点开始分裂,逐渐成为一条细细的裂痕,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向前蔓延着——就像崔思晨的人生。此时她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的裂痕,崔思晨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那道裂痕仿佛往回退了一点点。

  她听见盘子落在桌面清脆的声音,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了,该起床了。

  推开门,崔思晨看见她的母亲正在用一块抹布擦拭厨房的大理石台面,父亲则早已在餐桌旁正襟危坐,拿着平板电脑阅读新闻。

  先刷牙再吃饭,崔思晨在心里说。

  “先刷牙再吃饭。”她的母亲说。

  这就是崔思晨的生活,每一天都如发条一般精准。

  除了昨天。崔思晨想起那场像宗教仪式一样的摇滚演出,想起渡鸦一样的黑色人群,灯光,轰鸣的音乐,还有高耸入夜空的金属巨蛋,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暴雨,跳下舞台的主唱。

  还有在她面前熄灭的生命。

  她很想问问她的父母后来发生了什么,她是怎么回来的,她睡了多久,可是话到嘴边就是无法说出口,而她的父母依然重复着已经重复了数十年的生活,按部就班地完成每一个细节。

  整个早餐时间,他们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崔思晨到底是什么都没问,她整理好自己,下楼,走出单元门,她的粉色电动车就停放在门口,她骑出小区,骑上马路,骑向几公里外的医院,海风依然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城市看不见被暴雨侵蚀过的痕迹。

  这一切都令她迷惑不解。

  她如往常一样来到医院里,打卡,换上白色大褂和舒适的洞洞鞋。接下来的忙碌阻止了她的思考,整个上午,崔思晨不停奔走于科室病房与每一个提出五花八门需求的病人之间,时间在她工作的医院里被加速。

  直到午饭的时间,崔思晨才得到片刻休息的机会,她走进医院食堂,拿着不锈钢餐盘打了一荤两素——依然和平时一样,又坐在她熟悉的挨着角落的座位上。

  “你气色怎么这么差?”

  说话的是安悦,她也端着餐盘坐在了崔思晨的对面。

  “我?”崔思晨说。

  “不是你还是谁?”安悦说,“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吗?”

  安悦和崔思晨是大学同学,两人也是前后脚进入这间医院的。

  崔思晨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昨晚到底睡没睡好,她对一切都没有印象,仿佛自己被洗刷过一遍一样,这种感觉奇特又陌生。

  她没有回答安悦,而是反问,“那些人呢?”

  “哪些?”

  崔思晨回忆着那些个个身着一袭黑色,在演出现场狂欢的人群,尽力对安悦形容道,“你没看见吗,昨天——也可能是前两天,有很多化着奇奇怪怪的妆的人在街上。”

  安悦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就像万圣节似的。”崔思晨接着说。

  安悦笑了,她的笑声很爽朗,这是崔思晨一直很喜欢她的原因之一。安悦说,“你别逗了,咱们这什么时候过过万圣节。”

  “我是说像万圣节似的。”

  “再说现在才五月份,”安悦接着说,“万圣节不得到冬天吗。”

  “你怎么还没听懂,我是说像万圣……”崔思晨突然停住了。

  “又怎么了?”

  崔思晨急匆匆从大褂的兜里掏出手机,刚点亮屏幕,突然听见科室的另一名护士在喊安悦的名字,随后站在她们面前。

  “怎么了?”安悦问。

  “有个急诊,你得过去。”那名护士说。

  “什么事?”

  “外伤,需要包扎。”护士说,“现在里面人不够。”

  安悦一声叹息,看着自己一筷子没动的饭菜,刚准备站起来,崔思晨说,“我替你去吧。”

  “行吗?”

  “我吃不下。”崔思晨说着站起来,将自己的餐盘推到安悦面前,“你都吃了吧。”

  崔思晨与那名护士离开食堂,他们两人不太熟,一路没说话走进电梯,尴尬地站在一群病人中间,等待电梯门缓缓关上的时刻,崔思晨再次拿出手机,确认了上面显示的日期:

  5月27日。

  “病人什么情况?”崔思晨问。

  那名护士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崔思晨是在问她。

  “骑摩托车摔了,好像还是个外地来的。”

  崔思晨心里一惊。

  电梯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崔思晨看见那名乐队主唱就坐在诊室的椅子上。

  他没化妆,也没有穿演出时的那一身衣服,而是一件表面已经被磨破的皮衣,此时已经脱掉半边衣袖,露出里面的纯黑色短袖以及一条血肉模糊的手臂,看见两个护士走进来,他笑了。

  崔思晨见过这个笑容。

  那是当暴雨覆盖了整座荒滩,一个拾荒老人的生命岌岌可危的时刻,崔思晨翻过护栏,抢到了正在对老人施救但不得章法的乐队主唱面前,对他说,“我是医生。”

  在那一刻,她看见了一模一样的笑容。

  她压抑着内心巨大的疑惑、压抑与紧张,对旁边的护士说,“我来处理就行了。”

  护士点点头,离开诊室,屋子里只剩下她和主唱两个人。

  “坐好,我先给你消毒。”崔思晨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名在崔思晨的记忆中桀骜不驯的乐队主唱,在听到崔思晨的命令后,像个面对班主任的小学生一样乖乖挺直腰背,一脸正义凛然的表情,让崔思晨忍不住想笑。

  她转过身,没有让自己的偷笑被看见,背对着主唱去靠墙的柜子里拿出生理盐水,碘伏和棉签,接着戴上医用手套,再次转身时,她发现对方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她。

  这让她有些害羞。

  他们面对面坐着,崔思晨小心翼翼为对方清理伤口,两个人之间隔着模糊的血肉。

  “这一片的文身都没了。”对方说。

  他指的是自己受伤手臂上的文身。

  “怎么摔的?”崔思晨问。

  “从国道那边过来,往海边去,对面突然有一辆大货车超车,逆行把我的车道给堵了,我为了躲,拐了一把,摔到下面的沟里去了。”

  他边说边笑,轻描淡写,仿佛在讲述一件有趣的往事。

  “你还笑得出来。”崔思晨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次算幸运的,如果你跟货车撞了呢?命都没了。”

  “我错了。”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崔思晨愣了一下,起初她以为对方在讽刺她,却从他的眼里看到了真诚。

  她没说话,开始给伤口缠纱布。

  一切就绪后,崔思晨叮嘱,“短期内不能再骑车,也不能有别的剧烈运动,尽量不要沾水,小心感染,而且最近天热……”

  崔思晨停顿了一下,再次意识到现在只是五月份,事实上天气并不热。

  “反正就是小心别感染,”她接着说,“有什么不舒服的随时回来看。”

  “那我能去海边吗?”对方问。

  崔思晨的心里猛然下坠。

  “你去海边干什么?”她说,“这又不是旅游城市,海边也都是荒滩。”

  “我听说那边有一个特别大的金属巨蛋,是外星人留下来的。”他说,“我一直很想去看看。”

  崔思晨压抑着内心巨大的不安,接着说,“那都是胡说八道,哪有什么外星人,你说的那个东西我知道,应该就是个什么普通的雕塑艺术品之类的,本地人早就不新鲜了。”

  “我不是本地人,我还觉得新鲜。”他说,“你是本地人吗?”

  崔思晨点点头。

  “那你能陪我一起去吗?”他对崔思晨发出邀请,“当我的导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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