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跑哪条线？”
“海滨国道，你呢？”
“我也是。”
我躲在集装箱后面，竖耳朵听着，说话的是两名在大货车下抽烟的司机。
“啥时候走啊？”
另外一名司机晃了晃手里的半支烟，“抽完就走。”
“都装好了？”
“装好了。”
两人沉默又迅速地将最后几口烟吸掉，烟头扔地上踩灭，分别上了各自的货车，我沿着集装箱挡住灯光的阴影，跳上其中一辆车的货箱。
引擎发动，车尾喷出一股黑烟。
前面的车先开了出去，我扒的这辆紧跟在后面，缓缓驶出厂区大门。
车灯照亮了黑夜，货车碾过的路面扬起不散的尘烟，穿过市区的时候车速还很慢，我趴在车顶，看见城市尚有灯火，过了两个路口，我们跟随前面的车一起开进国道，万家灯火消失，汽车开始加速。
夜风扑面而来。
我在发动机的噪音间隙听到海浪阵阵，熟悉的潮湿空气沁入我的鼻腔，此刻我拥有比任何时候都更灵敏的嗅觉，我闻到清晰的海水的味道。
我转过头去，看到海面波光粼粼。
这里距离我跟崔思晨第一次来海边的地点很远，还需要开一段时间，我现在担心的是车速越来越快，到了附近也没有下车的机会，之前只是为了争取时间选择继续爬车，可是等一会儿贸然跳车的话，恐怕连命都保不住。
但我也只到现在想不了那么多了，走一步算一步吧，迎着愈发浓郁的夜色，我再次看到海滩的尽头那座高耸的椭圆形金属巨物，是巨蛋。
我记得崔思晨跟我讲过，她曾在那里目睹过一个老人生命的逝去。
巨蛋在我的眼前越来越清晰，我知道自己必须得找个时间下车了，我颤巍巍走到货箱边缘，俯身看去，路面在我的面前飞速后退，呼呼的风声充盈我的耳朵，其余什么都听不见，我被巨大恐惧控制着浑身颤抖，几次抬起前爪试图一跃而下，都收了回来。
再抬头时，巨蛋已经几乎在眼前，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巍然耸立着。
就是现在了，我想，即使跳下去粉身碎骨也是现在了。
我心一横闭上眼睛，鼓起勇气刚准备跳下，货车忽然一脚急刹，我被巨大的惯性推着身体，从货仓的尾部一路踉跄跑到货仓最前面，最后撞在一个木箱上停了下来浑身生疼。
我这辆车的司机急匆匆下了车。
“怎么回事？”
“突然蹿出来一辆摩托。”
前面的司机说着跑向路边，我忍着疼爬起来，站在货车地上张望，明晃晃的大灯下，前面那辆车斜着停在路边，显然之前猛打过一把方向盘，两人离开光线，走向路沿，在车灯无法照射到的地方，我看到一个身影缓缓蠕动。
“你没事吧兄弟？”前面的货车司机说。
我意识到那个蠕动的影子是另一个人，那人站起来，什么都没说但似乎摆了摆手，接着走向更深处，想要扶起什么东西。
“别动你那摩托车了。”我这边的司机说，“你先上我车，我送你去医院。”
我看到他们几个人似乎有所争执，说话声音不大但语速很快，被海风海浪的声音淹没使我无法听清，但从情形上来看，对面那个人大概是被劝动了，在两个司机一左一右的搀扶下，低着头走向我这辆车。
“你在这儿等交警，我们先去医院。”我这边的司机说。
“好。”前面的司机回答。
我意识到现在是我下车的最好的机会了，我迅速跑到货仓边缘，一跃而下，与此同时那个受伤的人已经被两个司机抬上了副驾，货车在我四腿落地的瞬间再次发动，亮起倒车灯往后退了一些，庞大的身躯在路中间缓慢掉头，最终来到对向车道，向来时的路飞速驶去。
前面斜着停的另一辆车亮起双闪，淡黄色的灯光淹没在朦胧的夜色中从我身后渐渐消失。
我向海滩奔袭。
我越过海边公路，来到木栅栏旁，沿着每一根相似柱子继续向巨蛋的方向奔跑，海鸥穿过云层在我的头顶盘旋着离去又回来，海浪的声音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汹涌澎湃，黑压压的云层下，我终于看见了栅栏尽头向下的台阶。
踩着台阶下来，踏进海滩，满地碎石隔得我四脚生疼，厚厚的肉垫也无法抵御，但我现在实在管不了这么多了，刚才跳下车的时候我用余光瞥了一眼货车里的时钟，我意识到时间比我想象得更紧迫，我只剩下不到三十分钟了。
我不顾脚下碎石带来的疼痛加快速度继续奔跑，一边跑一边在脑中回忆着小伟那时候给我的信息，小伟不知道崔思晨是谁，当然也更不知道崔思晨跟我的关系，所以当时是以轻松甚至可以说是激动的口吻对我讲述这个即将自杀的女人，我根据小伟的描述判断，崔思晨选择自杀的地方就是我们第一次在海滩停留的地方。
也就是这里。
海浪一遍遍拍打过来，泡沫一样的浪花没过了我的腿，打湿了我的毛，这里就是我和崔思晨第一次来的时候停留的地方，我们在这里聊起很多事，那天我毫无预兆地爱上了她，原因我至今无法解释，就那样发生了。
此刻这里空无一人。
我还是没赶上，我想，也许火车上那只猫说得是对的，我没有资格去干涉崔思晨的人生，她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我来时的那个世界，等着被送进医院里陷入漫长到没有尽头的工作中，而我终究是晚到了一步。
一道月光洒下，我抬起头，看见月亮缓慢从黑云中探出来，光晕接着铺在海面上。
当光晕落在海滩边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时，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崔思晨坐在岩石上。
我记得那件衣服，我和崔思晨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她穿的就是这一身，白色衬衫，海蓝色的牛仔短裤，就像月光落在海面上幻化出来的模样。
与曾经不同的是，现在的崔思晨剪掉了她的长发，齐耳的发梢被风扬起，露出脖颈，这个画面美到几乎令时间停了下来，我无声走近，并不希望她注意到我的存在。
小伟的信息是错的，看着眼前的一幕，我知道崔思晨并没有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她拿起一个CD机，我认出来那就是我的CD机，我在从北京搬走的时候没有将这个CD机带走，我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当初我是故意将CD机留下来的，我当时的想法是如果有一天我要回去找他，去取这台CD机是一个幼稚勉强但至少还能说得出口的借口。
崔思晨将两条耳机线分别塞进耳朵，按下按钮，CD机的屏幕亮了起来，我不知道她在听什么，但我很希望她听的就是我想让她听到的那张唱片。
我看到崔思晨仿佛沉浸在音乐中。
我静静看着她，像欣赏一幅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知道我很快就将从这里消失，但我已经不再难过了，能再次见到她对我来说已是莫大的安慰。
海鸥的悲鸣声愈发犀利，海浪拍打在崔思晨身下的岩石，浪花粉身碎骨后又以更大的势头卷土重来。
涨潮了。
我在犹豫要不要提醒崔思晨，但又不想用叫声打破此刻天人合一的景色，想了想我决定不提醒她，崔思晨是从小在海边长大的孩子，她比我更了解大海和潮汐……
忽然，我意识到一件事。
崔思晨比我更了解大海和潮汐……
浪花再次拍打上来，明显比上次又高了一截，被击碎的泡沫已经散落在崔思晨赤裸的脚踝上，她知道涨潮了，她在来之前就知道。
她在等待着潮水将她吞没。
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我拼尽全力向崔思晨跑去，对着她大喊，但崔思晨戴着耳机无动于衷，我看到她已经闭上了双眼，表情淡然又平静。
我的喊声被淹没在海浪的声音里，我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就算我此刻引起她的注意又能怎么样呢？我只是一条贸然出现的野狗，除了稍微打断她一下外什么都做不了。
我需要帮助。
我四处张望，奔跑，已经完全感受不到脚下碎石带来的疼痛，我从未比现在更希望这片荒滩上能出现另一个人，谁都可以。
这时候，我看到巨蛋里面仿佛有个晃动的身影，我不确定，但我已经没时间让自己思考了，我用尽全力朝着巨蛋跑去。
我看到他时，他也看到了我，巨蛋里面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
“救人！”我对他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