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紧起身,十分抱歉,“我说怎么这么软乎呢。”
“拿我当地毯了。”猫说。
尽管如此,这只猫还是很体贴地往更深处的空隙里挪了挪身子,我不禁暗自佩服,人家这柔韧性就是比我强,空隙里面几乎没有光线,我只能看见这只猫两颗如探照灯一样发亮的眼睛。
我问猫,“这不是货运车厢吗,你怎么进来的?”
“你怎么进来的我就怎么进来的。”
“那你这是要去哪儿啊?”我接着问。
“随便。”猫说。
“随便?”
“我没有目的地。”猫接着说,“赶上一辆车,开到哪儿我就去哪儿。”
“穷游。”我说。
“什么意思?”
“这是人类世界的说法,也叫流浪。”
“你还挺了解人类世界的。”
“怎么说呢,以前接触过。”
听着车轮一截一截压过铁轨连接处的声音,我困意袭来,不自觉闭上了眼睛,很快我觉得整个身体都在被轻轻摇晃着,就像襁褓中的婴儿卧在母亲摇晃的臂弯中一样舒适,我处在半梦半醒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睡着了,眼前闪过很多很多画面,每一幅画面在消失后都被我遗忘了。
再次睁开眼睛时,我看见猫的那双瞳孔依然闪亮,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盯着我。
“没睡会儿啊?”我说。
“你一直打呼噜我怎么睡得着?”猫很不满。
“不好意思,这一天太折腾了,有点累。”
“没事,你接着睡吧。”猫没有真的责怪我,“我本来就觉轻,睡不睡都行。”
“我现在也不困了。”我伸了个懒腰,“再说一会儿该睡过站了,我那站半夜到。”
“你去哪儿?”
“一座海滨城市。”
“去看海?”
“算是吧。”我不想跟猫过多透露我的行程,顺势转移话题,“你看过海吗?”
“看过很多次。”猫说,“我喜欢有细沙滩的海边。”
“方便你随地上厕所是吧。”
“你觉得你自己挺幽默是吧。”
“不好意思,我嘴里没把门的。”我跟猫道歉,意识到刚才那句话是有点冒犯。
“你去海边干啥呀?也是找地方上厕所啊?”
猫又将话题转移了回来。
这时候我觉得也没什么不能聊的,我刚才还是不自觉的将面前的猫当成人了,而人是无法理解我内心所想的,恍然间我意识到仅仅一天的时间,我已经更喜欢跟动物一起生活了。
“其实我是要去救人。”我对猫说。
猫一听这句话,顿时来了精神,换了个坐姿,两只爪子揣在身下,凑近我的接着问,“救人?你要救谁?你主人啊?”
“这话怎么从里嘴里出来显得那么色情呢?”我说。
“那是什么人?”
“反正就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我补充说,“一个女人。”
“性别在我这儿不重要。”猫说,“给我讲讲怎么回事。”
我想了想,反正这一路上也没别的事,索性就跟猫聊聊天吧,我省略了自己死后进入另一个世界的信息——那段说了猫也听不懂,对猫说,“根据我掌握的可靠信息,这个人会在凌晨自杀。”
“在海边自杀?”
这猫的脑袋还挺好使,我想,知道自己整合信息。
我对猫甩了甩腮帮子,接着说,“没错,所以我要去阻止她。”
“你为什么要阻止她?”
这句话一下子给我问愣住了,我说,“这还用问吗?且不说这个人对我有多重要,就算是一个陌生人,你也不能知道她会死却无动于衷吧。”
“可是那是她自己的决定啊。”猫说。
“那是一个生命,而且,我相信她只要活下去,后面会度过非常精彩的人生。”我说着有点激动了,开始热泪盈眶,“我是在跟她分开以后才知道,她以前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哪怕决定去死,也是因为别人,她应该为自己活一次。”
“可是不管是生是死,那是她自己的决定啊。”
我现在开始觉得这猫的脑子没有那么好使了,一根筋,就会重复这一句话。
“我跟你聊不下去,我接着睡觉了,快到站喊我一声。”
我说着转过身,屁股对着猫,趴地上将脑袋埋在前爪中间,我想睡,但睡不着,已经彻底精神了并且越想越气。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那就是只猫,我不应该把他说的话当回事。
“要不说你们狗啊,优点是有,但就一个毛病要了命了——思想觉悟太低。”猫在我身后说。
我一个迅捷转身,瞪着猫,“你啥意思啊?”
猫看我气势汹汹却毫无波澜,接着说,“你想啊,你说的那些理由其实都是你强加给那个人的,人家有没有为自己活过,人家想不想活了,人家对自己以后的人生——就像真如你说的那样精彩,她还有没有兴趣,那都是她自己的事,谁给你的权力让你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呢?”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猫在我面前缓缓将自己的双爪掏出,站起来,一道月光从车厢积满灰尘的窗户透进来,落在猫朦胧的身上,我这才第一次看清楚,这是一只长毛猫,如果我还是人类,我会将他形容成墩布,但以我现在的视角,我更觉得他更像一名苦行僧。
“你不能那么傲慢,你没有资格。”猫说。
我被他的模样震撼了,仿佛刚才的话并非出自他口,而是出自某位先知。
“真的吗?”我说,“我不应该去救她?”
“你应该让人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
我忽然很失望,是对我自己失望,因为我意识到猫说得有道理,我直到死了,离开了崔思晨的世界,还在不停地干涉她的选择,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霸凌。
猫注意到了我的改变,接着说,“我虽然过得很清苦,不如那些家里养的,也不像现在流行的那种猫咖里的猫一样有稳定的工作,但是我很快乐,你知道我为什么快乐吗?”
“因为你从来不让任何动物决定你的人生——猫生。”
“我从不让任何动物决定我的猫生。”
我被彻底说动了,我甚至觉得,我费尽千辛万苦下来这一趟,真正的意义就是让我明白这些道理,我早就该放手了,我该让崔思晨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
“谢谢你,大哥。”我对猫说。
“我不是你大哥。”猫说。
“对不起啊。”我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紧改口,“车厢里太黑了,看不清楚——谢谢你啊,大姐。”
“也别叫我大姐。”猫说,“我刚才说过了,性别在我这里不重要。”
开了悟的就是不一样,我心说,不被世俗标准所束缚。
我用崇拜的心情看着猫,心里做出决定,下一站就是我要去的城市,但我决定不去海边了,我会随便找个地方呆着,我的中级通行证是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到时候自然就会回到来时候的那个世界去。
火车依然晃晃悠悠往前开,不算快也不算慢,我跟猫都沉默了,被点拨以后,我需要消化猫对我说的那些事。
但猫似乎来了兴致,要不说夜猫子呢,到晚上是真精神,接着以一种庄严且充满神性的语气对我说,“从手术室里出来的那天,我就失去我最后的束缚——性别。”
我一愣,扭头问猫,“等一会儿,你说手术室?”
“对啊?”
“什么手术?”
“绝育手术啊。”猫以一种看后辈的目光看着我,接着说,“你不懂,人类有一个地方叫宠物医院,那里面专门有……”
“你绝育了?”
“哦,你知道绝育是什么意思啊?”
“谁给你绝育的?”
“一个流浪动物救助小组,免费的。”
“你不是不让别人决定你的生活吗?”
“绝育有好处。”猫说,“没有那些世俗的欲望,你更容易去思考,领悟精神世界里的东西。”
火车停了,我也彻底清醒了,对猫说,“差点就让你忽悠的耽误了大事。”
说着我就要往下跳,猫在后面对我喊,“你干啥去?”
“救人。”我说。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你不能……”
“你快闭嘴吧。”我对猫说,“你这种东西我见多了,人类世界有的是,讲起别人头头是道,轮到自己就是另一套标准。”
“你是不是对绝育的群体有歧视?”
“少给我扣帽子。”我说,“我现在要走了,谢谢你这一路陪我聊天,但你记住,我不是去干涉谁的人生,我只是希望那个人知道,今天,她除了结束自己的生命,还有另外的选择。”
说完后,我从车厢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