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披萨。
“你慢点。”二黑对我说,“怎么说也是宠物店里出来的,怎么跟野狗似的?”
我根本没工夫搭理他,接着埋头吃,刚吃完一块美式土豆的,又立刻扑向旁边的一块意式香肠,尽管口味不同,但同样美味。
“后边那栋楼有一家影楼。”二黑在我大快朵颐的是见缝插针说,“他们隔三差五就点比萨吃,一点就是好几盒,吃不完装一起扔掉。”
见我光顾着吃不言语,二黑又吩咐旁边的秃狗,“把中午剩下那半盒意面也给你黄哥拿来。”
“好嘞,二黑哥。”
片刻后秃狗叼着一个锡纸餐盒过来,里面是已经坨了的面条,表面糊着厚厚一层红色酱汁,但我这时候已经差不多吃饱了,疲惫一扫而空,十分满足,对二黑说,“我给你留点吧。”
“不用给我留,这片区域都归我们管,我们从来不挨饿。”
我吃了个肚圆,仰面坐下,伸长了舌头清理鼻尖和嘴角的残余,二黑缓缓向我走来,他走路的姿态不怒自威,是个当老大的样子,也坐在我旁边。
我看出他一直想跟我说话。
“你跟我哥是室友啊?”二黑问。
“对,一个笼子的。”
二黑眼望着天,阳光从一片厚重的积云中挣脱出来,亮金色的光一路缓慢扫过我们远方的楼宇街道和垃圾桶,最终落进二黑的瞳孔里,我看到二黑泪眼蒙眬。
“所以,那里不是杀狗的地方。”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那是宠物店,好吃好喝的供着我们,店员也不错,是个挺漂亮的姑娘。”
二黑默默点头,“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我哥死了。”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问。
二黑告诉我,他跟哥哥分别在的一个冬天的下午。
二黑关于家的最初印象是在一间出租屋里,这房子虽然装修简陋但空间很大,两室一厅,租户是一对情侣,那是二黑和哥哥最初也是唯一的主人。
关于曾经拥有过的幸福的日子二黑已经印象不深了,但他很笃定地告诉我他的确曾经拥有过幸福,那种感觉不会消失——只是非常短暂。很快,二黑和哥哥就意识到,这个家里的争吵变得越来越频繁,伴随着摔摔打打的令人惊惧的声音,再后来,原本安排给二黑和哥哥用来居住的次卧,被两个主人中的男人占据,他们的两个主人开始分房睡了,他们被驱赶到了客厅,后来又被驱赶到了厨房,厨房早已无人使用,他们整日趴在冰冷的瓷砖上如履薄冰。
即使是这样的日子也没有持续太久,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看到两名主人开始收拾各自的东西,两人的东西分得很清楚,所以在收拾的时候没有人再说过一句话。那时候哥哥告诉二黑他们要搬家了,二黑对这件事充满期待,他觉得换个地方一切就都会好起来,有时候生活就是这么简单,我们不需要解决所有的问题,我们只需要跨过它。
房子被搬空,他们的主人提着行李先走了,二黑和他的哥哥等着。
“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完就会回来接咱们。”哥哥说。
他们一直等到了天黑。
“他们可能要等到明天才能接咱们了。”哥哥说,“搬家是件麻烦事。”
第二天,他们的主人没有来接他们。
“可能要到下午。”哥哥说。
“可能要到晚上。”
“可能要明天了。”
“可能要到下午……”
“哥……”二黑打断有气无力的哥哥,“我饿了。”
他们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哥哥看起来也非常虚弱。二黑咬了咬牙,说出了哥哥一直没说,但他们心里都清楚的话,“他们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哥哥没说话。
忽然,他们听见了门锁被拧动的声音。
二黑和哥哥同时露出兴奋的表情,数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他们迅速站起来,眼巴巴望着门口,那扇门被缓缓推开了。
进来了两个他们不认识的男人。
那两个男人在见到他们的时候显然也吓了一跳,接着大声说着什么,但二黑和哥哥听不懂人类的语言,很快,其中一个男人抄起墙边一把和他们一样被遗弃的塑料凳子,对着他们挥舞,他们躲避着,一直躲到门口,出门,赶到楼道,再出门,走进小区。
男人放弃了驱赶。
二黑的讲述在这里戛然而止,我看到他的眼泪的眼眶盈满眼眶,但依然晃荡着没有落下。
“后来我才知道,那两个男人是他们的房东,他们不知道这个房子里一直有两条狗。”二黑对我说。
“后来呢?”我问,“你们离开了那里?”
二黑接着告诉我,当他和哥哥开始流落街头的时候,他们才知道在外面比想象中更加艰难,他们终日被人驱赶,被其他流浪狗追咬,他们饥肠辘辘日渐消瘦,有几次二黑甚至因为饥饿晕倒并产生了自己已经死亡的幻觉,但是每次他还是醒过来了,他希望自己不要醒来。
“那你和你哥哥是什么时候分开的?”我问。
“一次我出去找吃的的时候,就在这附近。”二黑说,“那时候我哥哥眼看就不行了,他已经动不了了,我只能自己去,我找了很久,翻遍了附近所有的垃圾桶,最后找到两块发霉的馒头,带回去的时候,我看见几个人靠近我哥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些人就把我哥哥抓走了。”
“什么人?”
“他们的衣服上印着和你的绑带一样的图案。”
“宠物店的人。”我说,“但你并不认识,所以那时候你以为你哥哥被他们杀死了。”
“人很坏。”二黑说。
“也不全是,我接触的人肯定比你多。”我对二黑说,“据我观察,有好人也有坏人,但更多的人其实是处在中间。”
“我哥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我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很快会有一家三口去领养他,那是很好的一家人。”
“他们住在哪儿?我想去看看他。”
“我不知道。”我说。
我很愧疚,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不顾一切地跑出来,关于那一家人住址和更多的情况,我什么都不知道。
二黑甚至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沮丧,“这样也好,知道他活着就行,让他把我忘了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吃饱了吧。”二黑接着对我说,“你不是要去火车站吗?”
我一听立刻站起来,“差点把正事忘了。”我问二黑,“你知道车站怎么走吗?”
“知道,但是离这里很远,一路上很危险。”
“危险也得去,告诉我路线就行了。”
“我们送你过去。”二黑说。
“你们……”
“别废话了,你不是赶时间吗?”二黑说着扭头对着秃狗,“把所有兄弟都着急起来。”
“好的二黑哥。”
片刻后,我的身边聚满了毛色各异目光锐利的流浪狗,我这才知道二黑手下不只是七八条,而是二十几条狗。
我们浩浩荡荡走出小巷。
我站在队伍的中间,跟随着走上大路,街上的人群见到我们无不四散逃离,我见过狗仗人势,但这还是第一次狗仗狗势,我感觉自己无往不利,谁都不敢惹我。
事实也的确如此,我们这一路就差横着走,我几乎圆了自己少年时期的帮派梦。
二黑说得没错,火车站很远,我虽然现在有四条腿了,吃了东西体力也有所恢复,但毕竟全程步行,我们从天亮走到天黑,走到街灯亮起,光晕铺在我们的皮毛上,我们沐浴着光继续走,一言不发。
又过了很久,我看到远处有两道银光像利刃一样直刺夜空,我意识到那是两条铁轨。
“到了。”二黑说。
“谢谢你。”我对二黑说,又看向所有其他狗,用眼神向他们一一道谢。
“你接下来怎么办?”二黑问我。
“找一个去那座城市的火车,扒着车走。”我早就想好了。
“你知道该上哪辆车吗?”
我甩甩腮帮子表示不知道,对二黑说,“一个个找吧。”
“那得问到什么时候。”二黑接着转头再次对秃狗吩咐,“你跟着去,找找有没有混这片的。”
“行,二黑哥。”
我跟二黑及群狗告别,秃狗则跟我一起,在一条条铁轨中间游走。
走了一会儿,我愈发不解,问秃狗,“咱们这是溜达什么呢?”
“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秃狗话音刚落,我们就听见一个很熟悉叫喊,“哪儿来的?”
随着声音,另外一条野狗从黑暗中缓缓浮现出来。
“你是这片儿的?”秃狗迎上去问。
“铁路帮的。”对方说,“你混哪儿的?”
“我跟二黑哥的。”秃狗说。
看着两条狗互相盘道,我目瞪口呆。
“二黑哥的跑这儿来干什么?”
秃狗将我的情况简单跟对方说了说,对方边听边甩腮帮子表示回应。
“那行了,拜托了啊兄弟。”秃狗最后说。
“放心吧,帮我给二黑哥带好。”
秃狗向我走来,对我说,“一会儿他带你上车,我就先回去了。”
“谢谢你啊,秃儿。”我说。
“没事。”秃狗说,“那个……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办什么事,我就是……那啥……你事儿办完了就回来,咱这边有吃有喝多好。”
“好。”我说,“我尽量。”
秃狗笑了,我分明看见一条狗在对我笑。
与秃狗告别后,我被刚才跟他盘道的野狗带到了一列车厢旁。
“你运气不错。”对方说,“这车再过半个小时就开了,咱们这儿是始发站,中间经过你说的那个城市。”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说,“你会看人类的文字?”
“啥是文字?”对方说,“我们铁路帮就是每天在这里记车次,必须全都记清楚,这是我们的入会标准。”
“确实是术业有专攻。”我说。
“行了别说了,赶紧上车。”对方说着,用下巴指了指,“这是唯一的一节托运车厢,里面是放货物的,你就在这里藏着就行,不到目的地别出来,其他车厢都是乘客。”
“明白了。”
我说着在那条狗的帮助下一跃而上,钻进敞开的车厢门。
“谢了。”我站在车厢里对他大喊。
“行了行了小点声,一会儿把人招来了。”对方压着嗓子说,“赶紧找地方藏好。”
我走进车厢深处,四处寻摸,这里的行李堆得乱七八糟,显然都是些无法放在行李架上的大件儿。
最终我在两个编织袋中间找到了一条缝隙,奋力钻进去,正好够我趴下,不仅能有效藏身,地上还有个毛茸茸的软垫,趴着很舒服。
“你快压死我了。”身下一只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