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我很不适应这副身体。
长这么大，除了初中有一次跑操被办了个趔趄，身体失衡前倾依靠惯性用双手撑地跑了几步，这辈子——上辈子就没有四脚着地跑过，这让我跑起来特别不协调，频繁顺拐。
从加油站出来上高架，我笨拙的姿态引起车流的一阵恐慌，身边鸣笛声四起，汽车呼啸而过，有几次眼看就要撞上了最终擦身前行。
我心惊肉跳终于跑到了高架的另一边，回头穿过车流望向加油站的方向，已经看不到那一家三口的踪影。
但我依然不知道该怎么走。我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动物的视角是如此之低，这个世界是按照人类的规则去建造的，目之所及，一切我曾经习以为常的景象都变成了庞然巨物，强烈的压迫感笼罩着我。
高架下面是一片森林，我钻进去，珍贵的自然景观使我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一些，风吹树叶像谁在低语，始终在我耳边萦绕，清冽的空气和爪子踩在松软泥土上的感觉都莫名令我熟悉。
但这片森林很小，只是衔接在高架桥和城区的一块装饰地带，当我走过最后一棵树的时候，面前再次车水马龙，混杂着车声广播声和音乐声的噪音让我再一次迷失了。
迎面是一双双人腿，每一双腿都在即将接近我的时候绕开，人们怕我，就像我也怕人，我小心翼翼贴着马路沿儿走，路面坑洼，似乎不久前刚下过雨，坑中还有积水，我站在积水旁低头凝望着自己的身影，看到自己早已狼狈不堪，这一路的奔波逃亡让我已经变成了一只彻头彻尾的流浪狗了。
忽然，坑里的脏水溅了我一身，我惊叫一声跳开，使劲甩了甩毛，听见一阵稚嫩的笑声，一个大概四五岁的穿着水靴子的小孩正在开心地踏水，对着我喊，“狗狗。”
我没生气，看那小孩开心的样子心里还不禁一阵温暖，但这时旁边突然一声喝止，“快回来！”
小孩像我刚才一样也吓了一跳，闻声战战兢兢跑回去，刚才喊叫的母亲将孩子一把抱起，继续训斥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能干什么？”
玩个水不算大错，这也太严厉了，我心想，再说孩子穿着雨鞋呢。
孩子不出声。
母亲接着说，“不能碰流浪狗，知道吗。”
孩子沉默点头。
我低头走了。
再往前，我听见一阵刺耳的噪音，是从一家店面门口的扩音器里传出来的，那个扩音器放在一个塑料凳子上，里面传来一个男人清嗓子的声音，接着磕磕巴巴地宣传这家店的促销活动。
我驻足听了一会儿，这是一家兰州牛肉面，大概意思就是充值到一定金额能享受折扣，同时还赠送啤酒和凉菜，我刚要走，却又闻到里面传来的饭香，四腿一软，走不动了。
我意识到自己到现在一口东西都没吃。
迟来的饥饿感瞬间吞噬了我，我抻着脖子，透过牛肉面店油脂麻花的门脸往里面探头，里面顾客不多，一个服务员注意到我，对我笑了笑。
我也对她笑了笑——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出来，接着服务员掀开门脸出来，站在我面前，蓄力对我踢了一脚。
这一脚正中我的肋骨，我惨叫两声后退。
“滚蛋。”她说。
我再次离开了，这次并未觉得沮丧，我知道以我现在的身份，想在饭馆讨一口食物不太现实。
这是我第一次当流浪狗，经验不够丰富，不过幸运的是我以前做人的时候还是见过不少流浪狗的，我知道他们都在哪里。
于是我绕过饭馆门口，钻进旁边的小巷里，这条小巷十分破旧，遍地脏污，一侧砖墙，另一侧则是刚才那些沿街店铺的后门。
我再次回到了兰州牛肉面的后门，两个后厨的小工正蹲在门口抽烟，其中一个双眼无神，边抽烟边发呆，另一个则专注于手机里的游戏，叼着烟边玩边含混不清地辱骂，他们几乎同时看见了我，我又开始紧张，刚才的服务员踹我一脚已经够呛了，被这俩人盯上估计九死一生。
但他们只是扫了我一眼，便不再理会。
对面的墙下是几个巨大的垃圾桶。
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拥有了这副身躯让我的感官也发生了改变，现在我看到垃圾桶一点都不觉得脏，反而十分兴奋，我踩着旁边的两块红砖垫脚站起来，两条前腿扒着垃圾桶边缘努力往里面看。
果然不出我所料，里面大量的残羹剩饭。
我再次谨慎回头，两个小工已经抽完烟回去了，现在小巷里就剩下我自己，我伸出一只爪子努力将里面的东西往外扒，赶上什么吃什么吧，我心说，就当开盲盒了。
“干什么呢？”身后一个声音打断我。
我回头，没看见人，以为是自己幻听，再次将注意力放回垃圾桶里。
“说你呢，没听见啊？”那声音再次传来。
我也再次回头。
“哎！”很不客气的一声。
我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不是人类，而是另一条狗。
这狗看着比我更脏，原来是什么毛色已经分不清楚了，周身沾满灰泥，毛一绺一绺打结，身上还有大面积斑秃。
“跟我说话呢？”我问。
“废话，装什么傻？”秃狗说，“下来。”
我不情愿从红砖上下来，再次四脚着地。
秃狗问我，“你哪儿的？”
“我不知道。”
我没骗他。
“谁让你在这儿瞎翻的？知道这是谁地盘吗？”
“不兰州牛肉面的吗？”
“啥意思？”秃狗似乎没理解这句话。
但他也没有追问我，接着说，“这地方归二黑哥管知道吗？”
“谁？”
“还装？活够了是吧？”
秃狗说着就要上来咬我，我顺势一躲，秃狗扑了个空。
“呦，练过。”秃狗龇牙说。
我刚准备解释自己就是想找口吃的，吃完就走了，突然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吵什么呢？连个午觉都睡不好。”
说话的是另一条狗，黑色毛发，气宇轩昂，十分雄壮，在他的后面还跟着一群狗，我一时数不清楚，大概七八只是有的。
“二黑哥。”秃狗说。
“吵吵啥呢？”领头叫二黑的狗说。
秃狗解释，“来一个不认识的，在这儿瞎翻你东西。”
二黑站在我面前，对我吐出一口温热的臭气，“混哪儿的？”
“怎么都是这句话——我不知道。”我说，“我就是来弄点吃的，不知道这是你地盘，我现在就走行吗？”
“你说走就走，我面子往哪儿放？”
“你一个流浪狗你要啥面子啊？”
我是真心疑惑，但这句话却意外刺激了二黑，忽然他带着一股疾风扑向我，动作极为迅捷，我闪避不及，后退被二黑一口咬了上去，疼痛钻心。
“一起上。”秃狗在后面喊。
瞬间七八条流浪狗都向我跑来，一片巨大的阴影铺天盖地。
我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死在这里。
一张张血盆大口在我的面前张开，我被群狗彻底压在身下，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我闭上眼睛，认命了。
“等一下。”二黑突然说。
所有的狗都在瞬间停下了动作。
我战战兢兢睁开眼睛，看见二黑盯着我刚才被他咬过的那条腿上，上面的牙印清晰还流着血。
“你是宠物店里出来的？”二黑说。
我也看向自己的那条腿，意识到那里还绑着印有宠物店标识的绑带，现在那个绑带也被二黑咬坏了，不过却幸运地帮我抵挡了一下，让这一口咬上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
“啊。”我说。
“你怎么出来了？”
“跑出来的。”
我看到二黑突然泪眼蒙眬。
“我哥还好吗？”二黑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