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年前,在我三十五岁生日的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了大海。
我从小在大兴安岭脚下的一座小城长大,成年后去了北京读书,人生的前半段里,海对我来说仅仅是一个概念。但我向往海,对海有一种莫名的熟悉,很重要的原因是我的专业和后来的工作。
我本科读的是临床心理学专业,随后继续深造,又取得了心理健康咨询的硕士学位。当我在青春期经历了家庭的巨大变故后,终于在那段时期让生活重回正轨。
毕业以后,我顺利进入了一所全国知名的心理治疗机构,在一位曾去我的学校开过讲座的知名心理学家手下成为他的助理之一,做一些端茶倒水的工作,并亲眼目睹了几次这位专家的治疗过程后,我萌生了自立门户的想法。
那时候距离我见到大海还有整整一年的时间。
我拿出自己的积蓄,又跟我父亲生前关系比较好的几个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借了一些,自己开了间工作室。我在预算紧张的情况下,尽可能按自己的想法装修布置,在最醒目的位置挂着一幅黄金海岸的照片。
我甚至还聘请了一位同样刚毕业不久的漂亮姑娘做我的助理,只不过她跟我的工作室一样,很快就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如今我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只记得她跟韩雅一样,梳着马尾辫,阳光开朗,很喜欢笑。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没有继承我父亲在商业上的天赋,却继承了他终将把所有事情都搞砸的本能。当我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像那位心理学家一样,仅仅能用几句轻描淡写的谈话,便使饱受困扰的患者看到人生的曙光时,我忽略了我和他最大的不同——资历,同样的治疗方案,甚至是同样的一句话,患者只愿意相信他而不愿相信我,因为我年轻,没有头衔。
惨淡的经营与庞大的开支最终拖垮了我,在我因为开不出薪水不得不辞退我的助理后不久,在我三十五岁的生日即将到来的前两个月,我的工作室关闭了。
好在我当初布置在工作室里的大多数物品还能变卖成一笔钱,我眼睁睁看着这些东西被一件件搬走,最后只留下墙上的那幅照片,一处黄金海岸。
在这一段短暂的创业生涯中,我对仅有的几个曾相信过我的病人,都给出过相同的建议——去海边,去感受海风拂面,去倾听海浪拍打礁石——并在那里疗愈你的心。
我将相框摘下来,反转过来,看到照片的背面用一行小字写着地址,那是一座距离北京并不远的海滨城市,只需要坐十二个小时的火车就能抵达。
我也终于走上了所有心理治疗师都无法避免的那一步——治疗自己。
为了节省成本,我选择了最便宜的硬座火车,这一路上坐得很不舒服,车厢里充斥着汗水和食物混杂的气味,几次熏得我想吐。
更要命的是,这还是一辆客货混运的列车,我们这节车厢连接着一节装满了集装箱的货车厢,一路发出巨大的噪音,让我本来想靠睡眠熬过时间的计划也落空了。
我在晚上七点左右抵达,出火车站后,挤过蜂群一样乌泱乌泱的黑车司机,又钻进了一辆同样人满为患的公交车。
我在之前已经查好路线做好了攻略,所有轻车熟路,像一个归乡的本地人,公交车晃晃悠悠开了近一个小时,我在中途的一站下车,此时外面天已经黑透,路灯如星光点点忽明忽暗,一阵夜风从遥远的地方扑面而来,带着海水特有的咸腥味,使我心旷神怡。
那时候我已经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治愈了,尽管我还没有看见真正的大海。
根据我事先查好的路线,我还需要再转一辆公交车,于是继续等待着。这辆车来得很晚,足足过了半小时才到,车门在我面前打开,司机疑惑地扫了我一眼,我迈步上去,投进零钱。
刚往里走,我立刻意识到刚才公交司机目光疑惑的原因了,这车内灯光明亮,一片惨白,我是唯一的乘客。
接下来,这辆公交车还是停了几站,但明显只是为停而停,依然没有任何一名乘客上车。
我在四十分钟后也下了车。
刚下车,我一路悬着的心便立刻放了下来,我听见了海浪的声音,这声音极为清晰,犹在耳旁。
尽管面前只有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但海浪的声音成了我的指引,我顺着阵阵海浪声走上了一条无人的公路。
我知道只要穿过这条路,前面就会看见灯光。我回想那张照片上的场景,很确定在黄金海岸旁有一片繁荣的度假区,我甚至早已查清楚度假区里几家味道不错的餐厅位置,虽然现在时间有点晚了,但毕竟正值七月,我相信景区不会那么早关闭。
于是我加快脚步,走到了公路的尽头,尽头横着一片木制栏杆,栏杆中间有开口向下的阶梯,走下阶梯,就是海岸。
那是四十七年前我三十五岁生日的当天,我第一次看见了海,不是在电影和照片里,而是亲眼见到,这是夜晚的海,它汹涌、澎湃、凌厉。
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