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崔思晨的相遇是在四十七年前，那时候我三十二岁，人生一无所获。
事实上，前三十年我过得都还算顺遂，那得益于我父亲的成功。这个男人很像我小时候流行的好莱坞电影里那种典型的硬汉，他做事凌厉、果断、生冷不忌。
我父亲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就在东北与苏联人做木材生意，后来在苏联认识了我的母亲，次年在满洲里生下了我。
这些都是我母亲后来给我讲的，因为在我记事之前，我父亲的生意便随着一系列环保护林政策的影响而关闭了，但那时候他已经积累了一笔财富，以及相当一部分人脉，因此以极低的价格买下了大兴安岭脚下的一片农场，与政府合作开发度假村，成功转型。
一直到读高中之前，我都在优渥的家境中长大。直到一个冬日深夜，我和母亲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黑暗中站着两个面色凝重的男人，他们用平静的语气对我们传达了我父亲自杀身亡的消息。
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见识到死亡，它就像一团遮住月光的阴影一样悄然落在一个家庭的屋顶上，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人在面对死亡时的平静——我的母亲，一个平时就很少讲话的俄罗斯妇女，在听到消息后默默关上了门，回到房间睡觉。
她对一切早有准备。
随着我父亲的生命一起从这个世界消失的，还有他的产业。我父亲给我上的最后一课，就是让我意识到：人这一生可以赢无数次，但只能输一次。他留下了巨额的债务，使我和母亲失去了一切，从此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这段往事，也许是因为崔思晨的离去触动了我——一个人的死亡，带来更多关于死亡的感受。我拖着沉重的身体行走在步道上，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很久，前方却依然漫无边际，我记得这条路没有那么长，而我却仿佛走在一台跑步机上似的永远到不了终点。
接着，扑面而来一阵潮湿的空气，带着股若隐若现的咸腥味，我环顾四周，听见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真切又自然，令我心旷神怡。
“醒醒。”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远处悠悠飘来。
我缓缓睁开眼睛，发现韩雅正笑着看着我，头顶的阳光炽烈，我根本没有起身，而是在长椅上睡着了。
睡着后的我依然握着手机，屏幕没关，显示着崔思晨离世的讣告，我默默息屏，韩雅没有注意到。
韩雅是我的护工，一个年轻漂亮阳光自信的女孩，二十岁出头，可以算作是我孙女辈的人，她穿着白色制服，扎着马尾辫，怀里抱着一个不知道装什么的文件夹。
她总能让我想起年轻时的崔思晨。
“怎么在这儿睡了？”韩雅接着说，“吓我一跳，以为你过去了呢。”
这就是我最喜欢韩雅的地方，在这所对所有工作人员都严格要求并定期考核的养老院里，所有像韩雅一样的人都被规训成了一个样子，他们谦卑、谨慎，甚至唯唯诺诺，只有韩雅不同，她不仅没把我当成一个病人，甚至没把我当成一个老人。
“放心，死不了那么快。”
我说着站了起来，韩雅过来扶了我一把，“走吧，我送你回房间。”她说。
我们走上了刚才梦里那条无尽的林荫步道，韩雅搀着我，阳光从头顶洒下来，我看着地方的影子，我的影子还是年轻的影子。
“你去过海边吗？”我问韩雅。
“去过几次。”韩雅说，“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摇摇头，没回答她，脑中却再次响起了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我猛然意识到这个声音并不是来自我的梦境，而是我的回忆。我看见站在逆光下的韩雅嘴唇一张一合，却无法听见她在说什么，海浪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很快就在我的耳旁淹没了一切。
那片海在呼唤着我。
我不顾韩雅疑惑的目光，加快脚步，在这一刻，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再次变得轻盈了，我们离开步道，进入宿舍大楼，我的房间在三楼，我们进入电梯，又走出电梯，穿过铺满暖光的走廊、钢琴声若隐若现的走廊，终于到了我的房间门口。
“行了，你去忙吧。”我对韩雅说。
“我怎么觉得你有点不对劲？”
“没有。”
我说着便关掉了房门，将韩雅隔绝在房间外。
里面是个套间，亮白色的装修总忍不住让人联想起病房。我显示走过去拉上窗帘，接着走到床前，艰难弯下腰，听着自己一整条脊柱像鞭炮似的逐节发出脆响，从床底抽出来一个行李箱。
我从搬过来以后，就再也没动过这个行李箱，此刻已落满灰尘，但我顾不了那么多，打开，随手扔了几件衣服进去，又将洗面台上的洗漱用品统统打包，合上行李箱，奋力将箱子立起来，推到门口。
刚打开房门，我看见韩雅依然站在门口。
“你要去哪？”她说，“我刚才看你就不对劲。”
“有点事出去一趟，你别管了。”
“我能不管吗？你人没了担责任的是我。”
“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那你能不能少给我找点事？自己多大岁数了不知道吗？这么大个箱子你一个人扛得动？”
我没回应她，这箱子确实是个问题。
“你是要去海边吗？”她接着问。
我点了点头。
“那里是你跟崔思晨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吗？”
我有点惊讶，但韩雅的表情很平静，“我看见你手机上的新闻了，”她接着说，“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年轻的时候认识一个明星，说的就是崔思晨吧。”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我想，于是对韩雅说，“没错，就是他，我要去的海边就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也是我们唯一一次相遇的地方。”
那天晚上以后的四十七年，我再也没有见过崔思晨。
“没想到啊，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挺浪漫。”
韩雅不由分说地拎起我的行李箱，我慌忙阻拦，“你干什么？”
“让开点吧。”韩雅说，“你老胳膊老腿的。”
说着，我看到韩雅并未将我的行李箱放归原处，而是拖出了房间，我愣神看着她走出了一段距离，见我没跟上，回头看着我问，“到底走不走？”
“你要跟我一起走？”
“我就现在能出去，再过半小时就开会，我就跑不了了。”
“你不怕挨罚吗？”
“回来我就说被你绑架了，你老不正经的对我起了歹心。”
我笑了，跟上去。韩雅十分警惕地带我走上了一条员工通道，韩雅说，“现在就这条路没人，但还是有摄像头，不过等他们发现的时候，咱俩已经私奔了。”
“不是，我都这把年纪了，你总跟我开这种玩笑合适吗？”我说。
走出大楼外面，韩雅回头笑着看着我，她解开马尾辫，披散开头发，发梢在她的肩膀上跳跃着，她再次让我想起了崔思晨，那时候崔思晨坐在礁石上，也是这样对我转过头。
直到她身后的海浪吞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