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外,简星阑和金玉钏依旧是族长的侄子和孙女,简钰与金豆豆,长辈在堂,晚辈自然要坐下首,所以等苏城阳进堂来时,简子旬与元宝婆婆已坐在了上首喝茶,简星阑与金玉钏在下首站着,丫鬟婆子井然有序。
苏城阳已经换了衣服,知府从四品深蓝鸳鸯纹官服穿在他身上,整个人英挺贵气了不少,哪还有被关在黑庄子时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
他带着一队亲兵前来,将人留在堂外,只身一人走上堂来,朝简子旬与元宝婆婆拱了拱手,“下官临州府知府苏城阳见过两位奉恩公。”
金、简两家因为开国时期为国库贡献大量的金银,助皇帝平内攘外,是强有力的后援,先皇有意加封官衔,但金简两家一不是皇亲,二没有功名,三又无军功,只能封了两家族长一个虚衔名为:奉恩公。官衔为世袭制,族长卸任,便由下任族长接替。
论起品级来,奉恩公是正四品,比从四品的知府还要大半级,见了是要行礼的,这也是知府在宣城很难实施管辖权的另外一大原因。
苏城阳行礼后,两位族长并未起身,只是坐着说些客套话,便让人送上了上任贺礼,两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另有玉佩、珊瑚手钏数枚。
苏城阳虚虚推让了一下,就命人收下了,还捡了个水头最好的玉佩挂在了腰间,满脸赞叹道:“这玉莹白如月,触手生温,果然是极好的东西。苏某出身贫寒,今日算是开了眼了,戴着这样的好玉,出入衙门也有体面,不至于被同僚嘲笑。”
这一副势利眼的嘴脸,不遮不掩的,反倒让人不知该如何反应。简族长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金元宝婆婆确是个藏不住话的,忍不住就撇了撇嘴,暗讽道:“只是些寻常玩意儿,苏知府若是喜欢,我再多送些,这样可以日日佩戴不同的,岂不是更能彰显知府身份?”
苏城阳像是听不懂,竟不推让,喜不自胜拱了拱手,“那下官就多谢封恩公美意了。也无需过多,一日一换,三十块即可。也不可过于奢靡。”
本来只想暗讽暗讽,要点脸的都会推让,哪知这位知府大人似乎完全不知脸皮为何物,金玉宝婆婆着实有些意外,但话已经说出去了,也不好往回收,只得硬着头皮应着:“好说好说。”回身嘱咐人开库房去找好玉。
这一来一回,把金玉钏给看乐了,忍不住笑出声来,“苏大人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
苏城阳也朝金玉钏拱拱手,谦和有礼笑道:“豆豆姑娘说笑了,我们三人在那狼窝里同生共死,苏某早已将姑娘和钰兄当成了生死之交。再说了,就连黄口小儿都知,入了宣城门,不姓简来也姓金,我这知府到了这里也不得不入乡随俗,不敢把自己当外人。”
这话说得可攻可守,看似诚心实意,又像是讽刺警告,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金玉钏皱了皱眉,还没想出来怎么接话,就停简星阑笑了笑,云淡风轻地改了话题,“苏知府身上佩戴这玉名为‘皎白’,有月光皎洁之意,正配知府大人青天高洁,两袖清风。”
不阴不阳的,像奉承又像是讽刺,这就对上了,骂人还得是读书人高明,金玉钏很满意,暗自在心里给简星阑鼓掌。
苏城阳也不是吃素的,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变,甚至十分温和地笑了笑,谦虚地拱手“哪里哪里,简公子过誉了。”说完,也不“恋战”,而是顺势改了话头,说起了正事。
“下官来此只是想与二位封恩公商议,黑庄子已经全部查获,经下官连夜审讯,贼首金力乃冒充金家人作恶,其手下打手多位牢中囚犯,无一金家人,下官皆依法关押,判了死罪,案卷文书经吏部核准之后,便可问斩。受害工匠也都一一安置了,有家人的送回家去与家人团聚,无家可归者安置在了府衙后院暂住。”
下手又快又狠,处置得条理清晰,金玉钏顿时对这位曾经在他面前吓得抖如筛糠的知府大人有了新的认识,甚至觉得简星阑说得十分有理,这位大人实在看不透。
苏城阳说完,金元宝婆婆接过话来,“虽然不是我金家人做的孽,但是那些无辜被抓的工匠到底也是金字所害,我金家不能置之不理。这样吧,苏知府,我金家补偿受害的工匠每人一百两,生者交与本人,死者交与其亲属。无家可归的工匠们也都由金家接收,为他们寻得住处,年轻者可在金家店铺做工,年老者,金家负责为其养老送终。”
“如此甚好!”苏城阳抚掌赞叹,“奉恩公高义,下官自愧不如。”
面对刚从她这里“敲诈”了三十块好玉的知府大人,金元宝婆婆一点好脸色都没有,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这些虚词就别说了。”说完,又小声嘀咕:“尾巴漏出来还想往回掖,晚了。”
苏城阳只当听不见,又拱了拱手,笑道:“这些都好处置,只是那梦仕……”
提到梦仕金玉钏和简星阑都来了精神,因为他们知道,除了“要钱”,梦仕才是苏城阳此行的真正目的。
“梦仕怎么了?”金元宝婆婆问,“金力都不是金家人,她一个婢子总不可能是金家人吧?”
“据下官严密调查,梦仕确实是金家人。”苏城阳的声音里满是遗憾和不可置信,“我本也不信,但是户籍官查阅了金家家谱,梦仕是十岁时入的金家家谱,挂名在金耀来名下,是其庶出三子的义女,名为金梦仕。”
金玉钏一脸不可置信,如果是这样,梦仕怎会给假的金力当婢子?难道说,这个黑庄子,幕后真正的主子其实是梦仕?
这么想着,她看向简星阑,简星阑的俊脸上看不出一丝惊讶,她顿时有些不高兴了。姓简的一定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还瞒着她,真是够阴险的,读书人果然不可信。
越想越生气,忍不住狠狠踩了他一脚。
简星阑正在想事情,猛地被踩了一脚,还来不及哀嚎,就接收到了金玉钏“犀利”的目光,顿时明白她知道,自己故意隐瞒了,当即也顾不上脚疼,陪着笑脸,小声解释:“我那不是没证据吗?没证据的事情,怎好跟你乱说?”
金玉钏心想也是,气顿时消了,又为自己冲动之下踩他脚的行为感到抱歉。但踩都踩了,也不能时光倒流,就撇了撇嘴,全当没这回事。
两人私下里的小动作,落在堂上每个人的眼里,除了苏城阳一脸“你俩够了”的表情,其他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全当看不见听不见。
金元宝婆婆轻咳了两声,问苏城阳:“还有这事儿?老身一点都不知情,这就派人去金耀来长老家里去查,苏知府稍安。”
说着对丫鬟低声嘱咐了几句,丫鬟便下去了。
堂上的丫鬟也都是祖陵里调来的,平日里在祖陵里扫洒祭拜,不见天日,如今“祖宗”在堂,她们也得已呼吸外面的空气。且这些丫鬟与祖陵的侍卫一样,都是精心挑选的,从小养在祖陵里,与家人朋友都不亲近,人也刻板忠诚,所以才敢放心使用。
丫鬟去了没多久,人就回来了,且带了族中负责管理族谱的老人,人称“福叔”。福叔以近耄耋之年,走路颤颤巍巍,金元宝婆婆见他进来,忙上前去扶了坐下。福叔虽年事已高,但耳聪目明,记忆力非凡,坐着慢慢回话道:“金耀来族长家庶出的三子金明辉在八年前确实收过一个义女,是其小女的伴读女郎,说是天资聪颖,颇受金明辉喜爱,且已与金明辉的妻弟简光禄有了婚约,只待简光禄三年孝期一过,便要完婚。到时候梦仕就要挪去简家族谱,义女二字可摘除,当作金家女儿出嫁。”
福叔说完,苏城阳微微皱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下官可就搞不清了,不如这样吧,既是金家人,又是简家未来的媳妇,那就交与二位奉恩公处置。二位奉恩公管理族人向来公正严明,想来定不会徇私。”
既想严处梦仕,又不想得罪金、简两家,苏城阳这如意算盘打得也算十分响亮,但现场每人拆穿他,毕竟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与其外人顾及着金简两家,不敢下狠手,不如自家人大义灭亲。
金元宝婆婆看了金玉钏一眼,金玉钏朝她点点头,金元宝婆婆清了清嗓子,将这活接下了,“那就按知府大人说得办。我金家定不会徇私。”
“还有一件事。”苏城阳似乎才刚想起来,为难地看向金玉钏,“金豆豆姑娘想来已经看过木剑里取出的账本了,账本内容涉及金家,也希望奉恩公一并给处置了,下官等着奉恩公的好消息。”
说完一拱手,一阵风般离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