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擦黑,金玉钏就来到无名小巷,小巷内那个看起来有些陈旧的木门被粉刷一新,空气中透着淡淡的漆味,沈无名正拄着拐杖站在椅子上艰难地往门旁挂灯笼。
金玉钏看他摇摇晃晃眼见着要摔下来了,忙冲过去扶住他,沈无名看见金玉钏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淡淡一笑,道了声谢,然后就着她的手,将灯笼挂在门旁的木栓子上。
“离除夕还有半个多月,怎么就挂起灯笼了?”金玉钏扶着沈无名,看着他艰难地挪下地来。又抬头看那灯笼,平平无奇的纸扎红灯笼,上面写了一圈寿字,顿时恍然大悟,“今天是沈婆婆的生辰?”
沈无名笑着点点头,“嗯。她近来身体总不好,希望今日能开心一些。”说着,一手拄拐,一手拿起椅子,问金玉钏:“沈某今日做了些小菜,不知姑娘有没有时间,进去小酌一杯,我娘十分喜欢姑娘,有你在,她一定会很开心。”
“那我可真是有口福了。”金玉钏笑着帮沈无名拿着椅子进了小院。
金玉钏先是进屋跟沈无名的母亲打招呼,沈母今日换了件湖蓝的褂子,头戴黑色袖云纹的抹额,一头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眯着眼睛半靠在床头打瞌睡,听到有人进来,忙睁开眼睛,虽然目不识物,但听力十分敏捷,听脚步声竟猜出是金玉钏来了。欢喜地朝着她招手:“金家的小姐来了,快坐快坐。若愚,冲杯羊乳茶过来给金小姐尝尝。”
羊乳昂贵,定是沈无名特意买了孝敬老娘的,金玉钏哪里好意思喝?但是见沈母如此高兴,又不好意思扫她的兴,只能乖乖坐在床边的小椅子上,等着沈无名端茶来。
沈母拉着金玉钏东拉西扯,金玉钏笑呵呵回应着,说着不经意扫到桌子上躺着一张纸,似乎是张房契。
金玉钏松开沈母的手走过去看,确实是张房契,无名小巷35号,就是此处。房契主人已更名为沈刘氏。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小院应该是沈无名租的。这里虽叫无名小巷,但是却在宣城的中心地带,各处活动都十分方便,价格绝不便宜,沈无名怎么突然有钱将它买下来了?
金玉钏心中一紧,再抬头就见沈无名端着羊乳茶正往里头走,看到金玉钏手里的地契,眼神不躲不闪,只是笑笑,将羊乳茶放下,又从她手中将地契拿过去,转身收进柜子里。
“小姐喝喝看,可还合口味?”沈无名无声地对金玉钏摇摇头,手指蘸着桌上茶杯的冷水,在桌上写字:外面谈。
金玉钏点点头,喝了口羊乳茶,夸了句好喝,又说想再加点糖,让沈无名带她去厨房。
两人离开沈母的房间来到院里,沈无名坐在廊下的竹椅上,长长叹了口气,苦笑着看着金玉钏:“苏知府都跟我说了,小姐已经知道沈某来历。”说着他顿了一下,声音颤了一下,“知道沈某是如此麻烦一个人,小姐竟还肯上门,真是……沈某真是没想到……小姐这样的女子,沈某生平第一次见。”
金玉钏走到竹椅旁的台阶上坐下,姿态随意,似乎他说震惊的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日在山上,你为了让我脱身,只身跑回去找夜䝞,我便知沈大叔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我愿意与这样的人成为朋友。更何况一个人的出身是无法选择的。”
沈无名脸上的苦涩更重了,他垂下头,轻声细语,“对,你一个人的出身是无法选择的。若有得选,我宁愿我娘依旧是边陲小城里卖酒的女儿,从未遇见过沈国公,长大了嫁与隔壁商户家的长子,我便能从小围绕在娘亲膝下,撒娇耍滑,草草一生,不用每日看着娘亲被困深宫,在苦闷无尽的夜里以泪洗面,最终哭瞎了眼睛。”
金玉钏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想着床上满头银发的老人,凄苦的一生,顿时心中一阵悲伤,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沈无名,就只能陪他坐着。
坐着一会儿,沈无名心情缓和一下了,脸上的苦涩褪去,看向金玉钏说道:“小姐刚才既然已经看到房契了,沈某便不再隐瞒。我确实已经将宅院买了下来,用这条腿换来的。”
“金信赔了银子给你,所以你才包庇他。”金玉钏虽已猜到了几分,但是亲口听沈无名说出来,还是心中一阵抽痛,她无法理解他这么做的目的,“金信不会放过你的,你退让只会让他变本加厉……”
“我娘没有时间了……”沈无名的声音压抑着低吼,“大夫说她可能连这个年都撑不过……我顾不了其他的,我只想让她临死前住上自己的宅子……她被囚了大半辈子,她太可怜了……我只想让她笑着闭眼……”
“你想要钱,可以跟我要!借也好,提前付聘金也好……我比金信更有钱……”金玉钏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多大的宅院我都能给你……你要是想要,我把这条街都买下来送你……”
沈无名似乎被这话刺激到了,脸色很难看,扶着竹椅踉踉跄跄站了起来,“小姐刚才说拿沈某当朋友,现在又何必来侮辱沈某?沈某现下纵使身贱如泥,也还有几分尊严……小姐若是觉得沈某不堪,不必强留,就此别过吧。”
金玉钏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但她看着沈无名的模样,又抑制不住怒火难消,也跟着“蹭”地站了起来,“金信的钱与我的钱,有何不同?他打断了你的腿,又给你钱封口,难道不是侮辱?”
“当然不同。”沈无名脸色白得如同一张纸,“那样的人侮辱我,我早已习以为常,不会难过。可是你我是朋友,朋友的侮辱,让沈某如遭万箭穿心一般……”
金玉钏愣住,眼睁睁看着沈无名拖着断腿,踉跄着走回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