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星阑也不恼,理了理凌乱的发丝,穿鞋下榻来,将睡前正在看的书,放回书架上,这才折返回来,又从她手上接过纸包,拿了一个柿子糕,吃了起来。
金玉钏看到他吃,才想起来自己来得那么急,竟还一路提着纸包,都没想过纸包碍事。
“你怎么就不问问就吃了?怎知一定是给你的?”金玉钏嘴硬。
简星阑坐下拿出一块橙红色糕点递到她嘴边,笑意盈盈,“你都提到了我塌前,自然是给我的。”
金玉钏泄气,咬了口糕点,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纸包,别着头递过去,“呶,牛婶子给的白糖,我不要,她偏给。”
这谎撒得不高明,白糖是昂贵,普通店家赠送不起,他昨日吃的,可是自己带的。这一小包若不是她特意从家里带的,那就一定是外面买的。
简星阑只觉得不蘸糖就已经很甜了,他接过纸包放在一边,“昨日回来,我想了想你说得话,觉得有理,贪食伤身,确实要克制一些。”
金玉钏眯起眼睛看他,“你是不是故意跟我作对?”
简星阑有些搞不懂了,柿子糕都不甜了,“我那句话说得不对?”
眼见着气氛又紧张了起来,简星阑将柿子糕往旁边一丢,抹掉嘴角的屑,生硬粗暴地转移话题,“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娥姐的事要紧,金玉钏克制住脾气,将娥姐跟简家铺子签的契约拿出来,递到他手上,并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简星阑边听边细细看完了手上的契约。
这是典型的合同契,本朝民间通用的契约样式,一式共上下两份,签署前上下相连,中缝书“合同”二字,双方签署过后,撕开中缝,合同二字一分为二,合契时只需比对中缝“合同”二字撕开边缝是否能合上,便知有无造假。
这份契约书写得极尽简单模糊之能事,但样式却十分规整,一看就出自行家之手,契约中约定:简桐代理苏家铺子事宜,应机权变。
下面是简桐与娥姐的签字画押。
简星阑看着“应机权变”四字,皱起眉头,“娥姐大约并不知道应机权变的意思。”
应机权变,是指根据简桐可以权衡轻重缓急,因时制宜。再加上前面那句代理苏家铺子的事宜,也就是等于拱手将铺子让人了。
金玉钏想想娥姐的经历,叹气道:“当时有人时时去她铺子里闹,她大约是早已被闹昏头了。”
听娥姐叙述的时候,她也听得出,娥姐那个时候有多绝望,是已经想要与那家泼皮同归于尽了,这个时候有人抵了上岸的梯子给她,她自然是紧紧抓住,谁知那根本不是梯子,而是陷阱。
再算算时日,那段时间,不正是娥姐拒绝程久安表白的时候?
娥姐约莫也是怕自家的事情连累了久安的前程,才故意那般刻薄地拒绝他的。
金玉钏越想越气,抓住简星阑的肩膀摇了摇,“你先别管娥姐当初是怎么想的,局面已定,你快想想,有没有办法帮娥姐翻身。”
简星阑被她晃得头晕,干脆抓住了她的手,在唇边亲了亲,“糯糯,别闹。你容我想想。”
这招非常奏效,金玉钏立刻如烧着了尾巴的猫,甩着手跳着逃远了。
***
书楼中阳光明媚,洒在金玉钏身上,温暖又舒适,双耳紫檀香炉中焚着药梨香,淡淡地飘在鼻翼间,清苦的香气中伴着一丝甜意,是她喜欢的香味。她把玩着一只白瓷烧制的小龙,听简星阑说话,头一回觉得呆在一堆书中间,并不是什么难受的事。
简星阑说:“大昌朝圣祖当政时,合契书刚刚盛行,为了推广这种文书,给了合契书很大的权限,但凡双方签字画了押,官府就认,即便一方觉得合契书有失公允上告至官府,官府也会将状子驳回去,不予受理。千年来,律法变来变去,与当年的大显朝已大为不同了,但关于合契书的律法条文变化却不大,我刚仔细查阅了最新的条文,找到一条可以辩驳之处,或许能帮到娥姐。”
他说着将自己手中显朝律法抄录本递到金玉钏面前,竹节一般瘦长挺直的手指在其中一条划了墨线的地方点了一点,“看这里……若一方可举证契约一方在契约商议过程中存在任何违背律法之行为,则契约可作废。这个违背律法之行为就大有文章可做……”
金玉钏凑过头去,目不转睛盯着雪白纸张上蚂蚁大小的字迹,看得太入迷了,完全没有察觉自己几乎贴在简星阑身前,只要稍稍一抬头,她的额头就能撞到他唇上。
看了半晌,也没看太明白,金玉钏坐直身子,皱了皱眉:“我们不能直接诅咒简桐破产吗?”
这多简单直接,还能验证一下这个能力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他们的臆想。
“不能。”简星阑抬了抬眉毛,十分坚决地否定了她的想法,“能用人力解决的事情,就不要借助与金蟾之力。金简两家此时这副局面何尝不是金蟾之力滥用的后果。”
金玉钏想想也是,自己明明厌恶被“金蟾之力“惯的骄奢淫逸,毫无商人尊严的金家,自己又怎能开始依赖金蟾之力?那她跟她厌恶的人有何不同?
这么想着,她叹了口气,“那你再说一遍……那什么律法。”
简星阑耐着性子又解释了一遍,这一次金玉钏听得尤其认真,眼睛都凑到书本上去了,听完欣喜抬头,额头从他唇边擦过,竟浑然未觉有什么不对:“也就是说,若能证实这个契约就是连环套中的一环,或者简家铺子之前就用过这种手段骗过其他人,就能让契约作废?”
一闪而过的亲昵让简星阑片刻失神,喉头一阵发紧,黑眸蒙上了一层雾气,强定了定心神,苦笑了笑,“可以这么说,但这条是新加上去的条文,还未有过前例,怕没那么容易。不过,也但总归是个办法。”
“读书人玩得把戏还要读书人来破解才行。”金玉钏笑着拍了拍简星阑的肩膀,“我们这就去找娥姐,让她准备告官。苏知府最近怕是正闲得发慌。”
简星阑看着金玉钏娇美的面容,笑了笑,“总去给她惹事,苏知府以后怕是看到你就想绕道走了。”
“不会不会,苏城阳除了胆子小点,贪财怕死,其他的其实挺好。”金玉钏摆了摆手,将手里的摆件放回桌上,“他每次去元宝婆婆的府上拜访都要夸赞我一番呢!还跟元宝婆婆打探我与你是否真得没有婚约,若无婚约能否考虑考虑他,还要去合生辰八字,吓得元宝婆婆连我无心红尘想上山当姑子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哦?”简星阑以手托腮,冷冷一笑,“倒看不出来这位知府大人竟有这样的心思。”
金玉钏跳下塌来,理了理衣裙,“只要能把案子断明白,我管他有什么心思。走了,我要陪娥姐去报官了。”
“我与你一同去。”简星阑也下榻来,满脸正色道:“总要有个懂律法条文的人在,堂上争辩起来,也好有人答话。”
苏城阳胆子小?
笑话!
胆子小跑金家族长面前公开向人家侄孙女求亲?他都胆大至此了,明显是别有用心,他怎么放心让金玉钏单独去见这种扮猪吃老虎的贼人。
***
两人来到苏家铺子时,郎中已经走了,折月正哭丧着脸整理凌乱的铺子,见金玉钏和简星阑进来,仿佛等到了救星,忙小跑过来,拉住金玉钏的手。
“金小姐,娥姐跟程大哥吵架了,你快点进去看看吧。”
金玉钏一惊,“久安来了?”
简星阑一脸“也不必叫得这么亲热”的表情,抬了抬眉毛,“拿了月娘展冠军的铺子出了这样的事,恐怕早已闹得全城皆知了,程久安只要不是眼瞎耳聋,就肯定会知道。”
金玉钏懒得理简星阑,掀开布帘子,走到院中看到娥姐房间的门开着,里面传来娥姐的声音,“我说了多少遍了,我的事与你无关,你没有必要逞英雄,替我出什么头。你这样只会让人戳我脊梁骨,骂我狐狸精,除了让我更难堪之外,还能有什么用?”
“我知道我人微言轻,没法帮你什么,但至少告诉我,是谁伤的你……”程久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受伤,但很执着,“我一定替你讨回公道……”
“你怎么还听不懂?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回你的军营,我卖我的衣裳,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别再有什么牵扯了……”娥姐强撑着一口气喊,她约莫是不习惯这样与人争吵,嗓子都沙哑了,“快走……再不要来我家铺子……”
随着,程久安就被推了出来,门“砰”一声关上了。
金玉钏和简星阑看到这一幕,有些尴尬,不知是进还是退,反倒是折月急了,跑去敲了敲娥姐的门,生气地质问:“娥姐,你怎么能这样对程大哥说话?这个时候,还站在我们这边替我们着想的,除了金小姐,也就只有程大哥了。娥姐,你是不是伤心过度昏头了?你别伤心,一定还有办法的……”说着竟趴在门上“呜呜”哭了起来。
金玉钏这急脾气就看不了别人哭哭啼啼的,走过去敲了敲娥姐的门,“娥姐,是我,我带了简钰过来,他或许有法子将铺子要回来。你先出来,我们好好商议商议。”
程久安惊愕,回头问简星阑,“铺子怎么了?我以为只是蟾宫的衣料都被抢了。”
简星阑看着程久安脸上焦急的表情,心里竟有几分安心,看这神情,他应该是真心喜欢娥姐的,十分好。
“说来话长啊。”简星阑高深莫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