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星阑在殿试上被新帝钦点了状元的消息传回宣城时,正值初春,杏花枝头凭着春意开得热闹,也不如福禄巷的金家大宅门前热闹。
锣鼓和爆竹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只待前去打探消息的小厮高声喊着:“中了,中了……报喜人已到了简家,姑爷中了一甲状元……”一溜烟地跑了来,那边伸长了脖子,一脸焦急的金家老爷金和田才终于松了口气般地抚掌大笑了三声,连赞:“贤婿,贤婿啊。”那边鼓乐奏起来,鞭炮也放了起来,挤满了巷子口的街坊四邻连声恭贺,金和田一边拱手与众人寒暄,一边招呼着小厮,将准备好的铜钱拿出来,一把把往巷子口撒。
抬着铜钱筐的小厮,都是特意选出来的,模样机灵,嗓音还洪亮,边撒钱,边高声喊道:“简少爷与我们小姐那是先帝钦点的姻缘,我们老爷早就将简家当成了亲家,今儿个简少爷高中状元,我们老爷心里高兴,特意兑了这些铜板,让街坊四邻也都一同沾沾喜气。”
早在铜板撒出的同时,巷子口就以被小孩和乞丐挤成了一团,互相推撞着哄抢地上的铜板,有那家境殷实的不屑与乞丐为伍,只抱着手在一旁看热闹,打趣地问那小厮:“你家小姐及笄那年就说简家要上门提亲,怎地到了今日,还不听动静?那简少爷好像也不小了,寻常人家的公子,这个年纪怕都当爹了。”
问话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穿得倒算体面,只是长得尖嘴猴腮的,一副猥琐相,小厮认得他,是长松街上开绸缎庄的葛掌柜,葛掌柜的两个下人,也都跟着起哄,“简家这门槛太高,怕是看不上咱们商贾人家,即便是咱们能干的金大小姐也没那么容易进门啊。”
这话一出,人群里传来一片哄笑声,小厮们不高兴了,指着那葛掌柜嚷嚷起来:“简家书香门第世代清流,祖上更是出过宰相的,我们姑爷说了,不想以白衣之身委屈了我们小姐,定要考取了功名,衣锦还乡再来三媒六聘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将我们小姐娶回去。而且这婚事是先帝御赐的,诏书可还供在我们金家祠堂里呢,葛掌柜的这么说,是质疑简家想抗旨不成?”
宣城虽富庶,但地处边陲,土地贫瘠,居民里多商户,靠着与周边部族小国来往生意为生,所谓天高皇帝远,在这里,那远在天边的皇帝老儿的威慑力远还没有驻城的将军大,小厮抬出先帝,那葛掌柜也顶多遥遥朝帝都方向拱了拱手,脸上倒是分毫没有惧意。
“先帝赐婚自然是天大的恩典,可我怎么听说简家可不把这当恩典,简大人新任知府那年就屡次上书,请求皇上撤回赐婚诏书。去年七月七城里的簪花宴上,简小少爷嫌金大小姐粗鄙,金大小姐当众给了简小少爷一顿的好打,简小少爷事后可也说了,两人怕是无缘……这桩桩件件听起来可都不像是要结两姓之好的意思。”
如今简家的当家人就是简星阑的父亲,葛掌柜口中那位不惜冒着抗旨风险也要上书请命的简知府,而简小少爷就是简星阑本人,简家人丁还算兴旺,简大人与夫人育有三子一女,简星阑是最小的一位少爷。
而葛掌柜口中简小少爷被金大小姐当众暴揍一事也不是什么秘密,整个宣城人尽皆知,现如今谁家媳妇但凡凶悍一点便会被人指指点点:“你可别学那金玉钏!”倒是城中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像是被金大小姐点化了一般,一个个都支棱了起来,受了委屈就叉起腰来,瞪圆了美目:“你可别逼我学那金玉钏!”
金大小姐金玉钏响当当的悍女名号就是这么一句一句给传出来的。
葛掌柜的向来看不惯金和田每日里仗着简家四处吹牛,说他金家以后也通了官家了,此后一步登天,再不是普通的商户可比的。本朝历来重文轻商,商贾之家再富庶也终难等大雅之堂,想要给子孙后代栽下棵可乘凉的大树,还是要读书。所以商贾之家都会拼了全力推子孙入仕途,但那仕途之路千百年来早已被世家大族把持着,普通商贾想要挤进去,难如登天。
葛掌柜的几个儿子年纪都不小了,屡试不中,文不行商不通,全家都靠他一个人养着,他家人丁兴旺儿子多,忙活了小半辈子都没能跟世家扯上关系,怎么甘心金和田这个没儿子的,靠着个丫头就攀附上简家?
葛掌柜的越说越起劲,兴奋得脸都有些扭曲了,“……简小少爷人中龙凤,文采极好,七步成诗,出口成章,你家那位大小姐,别说诗书了,怕是大字都不识几个,人家简小少爷怎能看上她?今日人家简家门前倒不如你家门前这出大戏唱得热闹,你家老爷一口一个贤婿,真叫人笑掉大牙……”
小厮被他一顿的讥讽抢白,脸早青了,也顾不得撒铜板了,叉起腰来就要与他吵,话还没出口,就见一道绯红的流云如闪电流星从巷子两旁的屋顶奔来,飞掠下地,又急掠了回去。
那葛掌柜那未反应过来,就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地疼,竟是被来人连甩了两个耳光,他捂着脸,被打得头昏脑胀,而他身边的两个草包下人虽也护得够快,但却连来人的衣角都没碰到。
众人被这团绯云所作所为惊到了,就连乞丐都忘记抢夺铜板,齐齐抬头,望向来人落脚地。
巷子屋檐上,蹲着个女子,单从样貌上看倒是个可人儿,杏眼小嘴,皮肤生得米团儿一样白嫩,一头乌溜溜的秀发在头顶扎了个揪,插了根粗壮古朴的金簪子,绯衣裙摆甚为宽大,蹲在那里像炸开了的火花。
此女自然就是在宣城赫赫有名的金大小姐金玉钏。
葛掌柜被扇了两耳光,牙都被打掉了,气得浑身直哆嗦,指着金玉钏:“你……你……”你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你当街行凶,还有没有王法?”
金玉钏却连正眼都没给那葛掌柜一个,手里把玩着她从不离手的弯刀,那弯刀通体金黄,把手上镶满了宝石,流光溢彩的,与她腕上两枚金镶玉的手钏凑在一起,十分晃眼。
而金大小姐似乎十分欣赏那种众人被她晃了眼的感觉,十分嚣张地笑了一笑,道:“葛老奸你也配提王法二字?你与东街米店的官司清了吗?为了抢米店的铺子往人家米里搀沙子,你可真够缺德的!不过好在老天开眼,有人给米店东家出了个法子,反将了你一军,将那掺了沙子的米都卖给了你家,你若还有点良知,就该就此认下,怎还有脸告上衙门?还有刘家胡同的仓库里你那批冒充苏锦的次等货都发了霉了……啧啧啧,那是晋城的周大人家定的吧?看你怎么跟人家交代。”
金玉钏的话无疑是戳了葛掌柜的肺管子,他气得脸色铁青,指着她的手都颤了,“你怎知米店和我仓库的事……莫非……莫非是你搞的鬼?”
“正是你祖宗我。”金玉钏站了起来,众人只觉金光一晃,那把金灿灿的弯刀便插入了缀满了宝石珠子的刀鞘内,在金玉钏如柳般的腰间晃悠。金玉钏拍了拍手,语气轻松惬意,似乎就只是随手在路边买了个包子一样的自然,“不必谢了。”
坏人财路,才这幅理直气壮的模样,当真嚣张至极!
葛掌柜差点当场晕厥过去,下人忙扶起摇摇欲坠的主子,过了许久那葛掌柜才顺过气来,指着金玉钏怒斥道:“好你个金玉钏,我做我的生意,你发你的财,我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何要算计我?你可知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财路?你那也叫财路?”金玉钏讥笑两声,“叫邪路还差不多。我告诉你葛老奸,宣城商贾本一家,你败我宣城名声,那才是断我金家财路,我怎能饶你?这次只是个警告,下回再敢使这些下作手段,做些断门绝户的肮脏事,我金玉钏就让你尝尝街头要饭的滋味。”
别看金玉钏年纪不大,但在宣城,没人敢把她放出来的狠话当耳旁风,除了金家家大业大,几乎占了宣城半数的生意之外,也实在是这金大小姐一根筋够难缠。难缠也就罢了,偏她还继承了金家的精明,小脑袋灵光得像抹了油,目光一扫,便知谁家称不准,谁家挂着羊头卖着狗肉。她盯上的人家,就没一户落下好下场,时间久了金玉钏的名号比那判官都好使,在街上喊一声“金玉钏来了”,那些个不老实的小贩,都得着急忙慌把动过手脚的秤暂且先藏上一藏,省得这位大小姐一气之下将摊子掀了。
葛掌柜虽不怕金玉钏,但也不敢冒那个险,暗暗咬着牙,一声不吭被下人搀扶着挤出了人群。
金玉钏冲着葛掌柜的背影抬了抬眉毛,表情甚为得意,小手往身后一背,悠然自得地踩着屋檐上的瓦片,跳跃着进了自家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