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星阑启蒙之初,曾在秦夫子的书房之中读到过“只羡鸳鸯不羡仙”一句,他不甚明白,便问夫子:“成仙不好吗?脱肉体凡胎,不受病痛轮回之苦。”
秦夫子一愣,似乎没有想到一个五岁的奶娃娃能说出这样的话,但随即就想到简家这个小公子是个早慧的神童,便定了定心神,与他讲解诗句的意思,又讲到诗人写这句诗的前因后果。
彼时的秦夫子正值壮年,年少时一心读书,耽误了终身大事,最近才新娶了一位夫人,正是如胶似漆之时,谈到“鸳鸯”,虽不能跟五岁毛孩说得那么直白,但总忍不住想到自家的夫人,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让简星阑一阵迷惑。
当夜,他进入梦中,便又来到熟悉的荷花池边,池边仙气缭绕,一须发皆白的老道,坐在岸边,身前摆一棋盘,简星阑熟门熟路坐下与他对弈。
他自三岁起,便总在梦中来此与老道对弈,两人并不言语,只是下棋,下了两年,这盘棋也没下完。
今日,简星阑下着下着,轻声叹气,抬头问那老道:“记得初见时,我曾问过老人家,您为何要来我梦中?您说现在收徒不易,要在好苗子寿元未尽时便守着,不然就全被别的仙门抢去了。可今日夫子说若让他抛下夫人独自成仙,他肯定痛苦难当,觉得神仙毫无乐趣,这是为何?”
老道人听他这一问,面色陡然一变,喃喃道:“此子应是难得的清心之人,天生应修我无情道,怎会有此一问?”说着双指按向他的额前,顿时气得横眉倒竖,“飘渺宗那帮人,为扰我收徒,竟将这强行给此子牵了红线,坏他修为,看我不打上他山门,要个说法。”
说着起身就要走,又不放心,回头对面前幼子谆谆教诲,“不要受尘世纷扰所困,坚持你的道心,自有其乐无穷的大自在,在前方等你。”
简星阑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那天醒来,全家正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中,他梳洗过后,去给父母请安时,听说皇上给他赐了婚,那个叫做金玉钏的商贾之女未来便是他的妻子。
他想起老道的叮嘱,心中无波无澜,反正老道说过,他今生寿元很短,未必能活到弱冠之年,所谓婚约不过就是过眼烟云。
然,不久后,他在家中见到了那个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小女孩,怀中抱着毛茸茸的白兔,坐在石墩之上,笑眯眯与兔子说话,无波无澜的心中陡然掀起一股暗潮,将他原本坚定的道心,冲击的摇摇欲坠。
再见道人时,道人神情凝重,如丧考妣,“竟不是飘渺宗搞得鬼,是你自己惹的债。百年前,你在轮回的路上,拾得一枚摔碎的玉钏,心生怜悯,便将其修复如初。那玉钏本是上古神器,身在月阁仙门已三百年,一直挂在仙门入门处,辟邪挡煞。仙门之中凡有争吵,便被罚至门口静立思过,思过者心中有怨便会以法力去震荡悬在门上的玉钏儿消气,天长日久,玉钏儿便被震碎了。玉钏儿碎后,神魂不消,心中怨念横生,毁了月阁仙门,被天雷击碎,本应魂飞魄散,却被你所救。今生她被迫来还你的恩,但这玉钏儿性格乖戾,怨念不消,未必能与你善终。你若还想修行,即刻舍了今生寿元,入我仙门。你死了,她也算还了恩,你们二人从此各不相干了。”
简星阑在梦中隐约记起奈何桥边拾得的碎玉钏,晶莹华美,天生人间都难得一间,又想到今日见面的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小女孩,心中升起无限柔情,回那老道:“若今生我好好待她,她可会消了怨念,好生轮回?”
老道怒道:“一器物碎了便碎了,竟敢毁仙门,这等乖戾之器,你怜她作甚?”
“道长这话不对!”五岁小儿自棋盘旁站起,面团一般小脸坚定而冷淡,“天生万物,万物皆有灵。在仙门三百年,为守仙门任劳任怨,结果落得一个无端被碎的下场,如何不能生怨?月阁仙门被毁那也是他们种下的因,结出来的果,怎能怪玉钏儿乖戾?我倒觉得玉钏儿敢爱敢恨,是个磊落之灵,今生我愿怜她惜她,若如此还是不能抚平她心中怨恨,那我愿与她一起毁天灭地!”
老道惊恐地看着眼前五岁小儿,突然出手两指按在他的天灵盖上,面露凶相:“那玉钏儿果然不详,竟顷刻间毁了你的道心,今日我便收了你的灵窍,以免后患。”
小儿毫无反抗之力,却不惊慌,只是扬唇对那老道讥讽地一笑,缓缓闭上眼睛:“我道心从未变过,只是不肯如你所愿了而已。”
这段记忆其实已经被他遗忘许久,直到他与金玉钏一起意外被金蟾吞下,又遭天雷击中,混乱中吸收了金蟾的内丹,在棺材中躺着,才终于记起了他与老道的对话。
那时,他的肉身虽不能动,但意识却愈发清醒,近一千年的时光里,他就那样静静看着金玉钏的面容,想象着她曾经晶莹华美的样子,心中越发喜爱,竟不觉得时间漫长。
但毕竟是没有了灵窍,等肉身苏醒,他再次遗忘了曾经的记忆,而再次记起来,便是这一次。他被困在诱神阵中,神魂被阵法吸收,虚脱到了极限,极端危急之下,再一次开了灵窍,这才撐过了曾要了百花杀性命的阵法。
简星阑站在营房的廊下,抬头看着头顶的月亮,心中往事涌上心头,他心中越发忧愁。
那百花杀与芍药花精应该是已经看出了金玉钏的真身,才想要霸占她的肉身,虽然她灵窍未开,但毕竟曾在仙门那么久,功力不是普通人能比的,若要复仇,确实没人比她更合适。
百花杀和芍药花精的仇人,无疑就是天地阕宗,她此次失踪,目标恐怕只有一个,便是那毁天灭地的异魔神兵。
他现在只怕金玉钏被百花杀和芍药花精的怨气所扰,勾起曾经在月阁仙门的遭遇,再加上没有灵窍支撑,并不知那怨气来自何处,反而失了心智,堕入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