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银杏树下的石墩上摆着棋盘，身穿道袍的江老太爷须发皆白，稀疏的白发挽成个牛鼻子道髻，大马金刀地坐在石凳上，俨然虎老雄威犹在。
江宁远站在江老太爷身后，避猫鼠似的不时偷眼看向坐在对面的江参军。
江参军穿着常服，带着折巾幞头，一手捻着刚吃掉的黑卒，一手按着白瓷茶碗。
明明不是休沐日（唐朝官员每隔十天放假一天，俗称旬休），父亲怎么突然会来观里？
江阿蛮心里纳闷，一时愣怔在门口，不明白父亲为何来此。
江参军眼角儿撇了女儿一眼，端起茶碗吹了吹滚烫的茶水，抿了一口，放下茶碗，顺手吃掉了老父亲刚跳过河的马。
江老太爷的眼睛顿时瞪得像铜铃，白胡子都要吹起来了，气呼呼地抢回马耍赖：“额（陕西话，我）刚走错哩。”
江参军一脸无奈：“阿耶，举棋无悔。”
“你还知道额是你阿耶！额说走错哩揍丝（陕西话，就是）走错哩！”江老太爷硬是把马退了回去，打量着棋盘上所剩无几的黑子，随手拱了个黑卒上去。
“阿公，不行！”江阿蛮冲到石墩边把还没落子的黑卒捞回来，换上了硕果仅存的车。
江老太爷一见孙女，立刻眉开眼笑道：“额家阿蛮来哩！这是你娃最喜欢滴毕罗（唐朝的著名小吃，一种带馅儿的面点。），吃一个，帮额将死他！”
江阿蛮咬了一口发现是樱桃馅儿的，不觉愣了。
阿公不爱吃甜食，樱桃毕罗只城里的孙家饼铺有，难道……父亲早知道自己要来特地买的？
“你那尾巴一翘，老子还不知你要拉什么屎？就知道你会来找阿公告状！”江参军哼了一声，回手开始布防巡河炮。
一句话勾起了比赛失利的阴影，江阿蛮刚轻松些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连带着手里的樱桃毕罗都不甜了，直接跳马吃掉父亲刚过河的兵，抿嘴道：“认赌服输，我才不是来告状的。”
因为心里憋着一口气，她将火气都发泄到了棋盘上，仅靠着单炮残车，愣把江参军杀得片甲不留，只剩一个光杆儿老帅，孤伶伶地蹲在棋盘上。
江老太爷看得掀髯大笑，冲着江参军道：“看把你娃刚才能滴，这会儿老实哩吧？”
原本十拿九稳的胜局却一败涂地，江参军懊恼地瞪着棋盘边尸横遍野的红棋子。
江宁远憋不住笑，怕被父亲骂，忙借口去催午膳，一溜烟儿跑出了院子。
江阿蛮赢了棋却更不开心，只闷闷不乐地收拾着棋子。
江老太爷眯着老眼打量孙女：“阿蛮，咋了？不高兴了捏？……你！是不是你娃又逼她嫁人哩？”
江参军忙不迭闪躲江老太爷的拐棍儿，耳边莫名地响起了赛场上那震天动地的鼓声。
虽然那个洛云飞那混小子是在替阿蛮加油，但他绝不可能知道阿蛮的真实身份。
那么问题就来了——当着未来岳丈的面，公然替别的女人加油助威，那王八小子到底想干什么？
以前只知道那小子娇生惯养，虽不务正业却天资聪颖，文采非凡。谁知道订婚后竟彻底放飞自我，混账了十倍百倍。
早知道这样，去年洛司马派人来说亲时，宁可得罪了上司，自己也绝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江阿蛮一提到婚事就气不顺，拉着江老太爷的手道：“阿公，我不嫁人，我要一辈子陪着你。”
江老太爷人虽糊涂了，对孙女儿照样是百依百顺，捋着胡子道：“不嫁就不嫁，额家的阿蛮这么俊，可不能受别人滴气，赶明儿让阿耶给你娶个男人回来也是一样滴！”
江参军听得满头黑线，幸好江宁远带着人送午膳过来，忙借着吃饭打断了父亲的话茬儿。
午饭后，江老太爷照旧要午睡半个时辰，江参军服侍父亲睡下后出来，就见女儿坐在石凳上发呆，上一次看她这种模样，还是四岁时在栖凤山玩耍走失，找到时发现女儿在树杈上缩成小小的一团，眼中没有太多恐惧，却写满了失落。
四岁的孩子能爬上树躲避狼群，乐得江老太爷事后逢人便夸赞自家将门出虎女，临危不乱。
一来二去，女儿孔武彪悍的人设算是彻底立住了，导致女儿及笄后，敢上门提亲者寥寥无几，就连洛司马提亲的理由，也是想找个人“管管那个不知上进的混小子”。
想到自己定下的这门亲事，江参军就觉得于心有愧，再看着女儿垂头丧气的模样，原本坚定不移的信念开始摇摇欲坠。
李安这个人自然不必说，他举荐的队医是玉真道长的关门弟子，自己虽没有见过，但据说人品武功都是一流，此去益州安全是不必担心的。
心想着，不由走过去坐下，皱眉道：“这么想去益州？”
江阿蛮猛地抬头看向父亲，显然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见女儿瞬间神采飞扬，江参军心里最后的一层防线轰然崩塌。定亲后，洛司马一再催婚事，就算他再怎么找理由迁延，也最多留女儿到十八岁。早则年底，迟则明年，女儿就要嫁过去了，再不能像做女儿家时这么随心所欲了。
心中舍不得，口中叹气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你是丫鬟奶娘捧凤凰一样长大的，出门没人伺候，你怎么办？”
江阿蛮不知道父亲为何改主意，却不想跟自己的好运作对，忙点头道：“我能行，可以的。教练说蹴鞠队这一路有仆妇厨娘随行，一日三餐洗衣打扫都有专人，我们只管专心蹴鞠。”
江参军摸着女儿的头道：“她们平民出身，为名为利情愿去抛头露面，你为什么一定要去？若是迷恋蹴鞠，耶耶买几个艺人回来天天陪你在家玩。”
江阿蛮迟疑了片刻，看着父亲担忧不舍的眼神，决定跟父亲说实话。
她转头看着江老太爷的卧房，轻声道：“我想去长安，去给阿公求一道恩旨，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想试试，”
江参军双眉一跳，瞠目看着女儿。
江阿蛮注视着父亲，坚定道：“我想让阿公重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