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御素日行事作风并无太子排场,八年纵横疆场,最是厌恶身后一帮奴才跟着。他只有两个随从,秦虎是猛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那种,收割的流风箭法更是登峰造极,双刀耍的也绝艳。
下了朝,太子殿下便在车厢内换上寻常衣物,他要去馥春楼。
馥春楼,经营着各种胭脂水粉,有西域娇贵货,也有南越的稀有品,这类东西在皇宫也不过是寻常物。
李御专程来这里买,因他记得,在出发征战南蛮的前一日,他和谢元特地陪着程秀鸾在这城中游玩一日。
那时,谢元抱着满满一怀程秀鸾的东西,屁颠颠的跟在后头。
虽他累一点,好在最后结账的是太子殿下。
于是,他多次劝阻程秀鸾想买啥就买啥,无需客气!
然后,谢元就眼巴巴的看向太子殿下~
那程秀鸾与谢元是青梅竹马,家里算得上世交,故而没有一丝的娇羞拘束,得了此话,索性敞开手脚买买买!
蜀锦、珠玉、宝钗等等等……也不谈价,只挑出不顺眼的,皆是全包!
一条珍宝街的店家可是笑咧了嘴!
整条街的最后一家便是馥春楼,当时太子殿下荷包里一个子都不剩,就差没当身上行头了!
也是在这馥春楼,谢元翻出了所有家当--十两银子,给程秀鸾买了盒西域的粉黛。
要说谢元之父谢冕官任工部左侍郎,可是个数一数二的实权头领。
工部的油水一贯肥、厚的吓人,且他为官数载,身家因早已万计!
可谢元依旧仗着给李御卖命的份上,从而让太子殿下掏腰……还不是他爹两袖清风,一心只为天下百姓。
太子殿下经过谢元隔三差五的无情压榨,觉得左侍郎谢冕还是贪一点的好!
他想着,等继位后要修书一封,叫谢冕他老人家心系一下家人,适当的扩充一下小金库。以免程秀鸾买上了瘾,谢元天天眼巴巴往他后宫跑。
李御驻足馥春楼门外,负手而立,里面有三五贵妇在细细挑选。
他清楚记得那一日程秀鸾在一排柜子前挑挑拣拣。
因十两银子只能买一盒,她犹不得十分认真仔细,但品种太多,她索性个个都试。
谢元为了有参与感,也是接二连三往程秀鸾脸上涂抹,一遭下来,程秀鸾成了只花脸猫。
也就是这样一只花脸猫,捧着一盒谢元掏钱买的粉黛欢天喜地。
当时的李御何不羡慕谢元?
他也想要一个“程秀鸾!”。
可他不要真的程秀鸾。
他要的是这种两情相悦的---胭脂与水粉。
我为你,半生添彩。
你为我,余年着色。
……
往事唏嘘,唯剩冰凉残忍的现实。
“不进去了……”李御凄惘一眼,掉过眸子,将腰间荷包解下递给收割,“将店里那种十两银子一盒的西域粉黛全部买下。”
“是!”收割接过钱,脚步匆匆。
此时的李御,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内心,怅然若失。
……
水榭亭台外,秋波阵阵,荡得程秀鸾衣袍猎猎。
她着素衣,只用根白绳系着及腰长发。
苍白的巴掌脸上一双眸子亮如秋水,此刻,倒影着逝水,也倒影着孤飞的鸿雁。
李御走进亭台,将一个银丝嵌宝锦盒放在石台上,轻轻唤了声:“程秀鸾。”
程秀鸾回首,碎发飞扬,眸中的光并未因太子殿下而生出波澜,她轻轻回了声,“李御。”
锦盒上彩螺打底,纹路色泽流光溢彩,是这世上最瑰丽的颜色。
“馥春的东西,路过给你带了些。”
程秀鸾回过头,临着习习烟波,顿了半晌才回话:“多谢,不过事到如今,我也无需这些颜色。”
“秀鸾,人死不复生,你得往前看,往前走。”李御缓缓坐了下来,低着头道:“你与谢元未成亲,为其白衣素镐三年,我替他谢谢你。”
程秀鸾一声冷笑,“我为他卸钗散髻可不是为了礼数。”
“这我知。”李御急忙道。
“你既然知,为何开这样的口。”
“因为你终究是要嫁人的。”李御握着空杯盏,来回搓揉。
“嫁人?”程秀鸾愈发觉得好笑,“这京都谁还敢娶我啊?原本我与谢元未定亲时,家中的门槛差些被人踏破,可你看,如今呢?”
“哪些狗杂碎配不上你!”
“既然配不上,我又要嫁给谁呢。”
冷风灌入,这深秋的落叶飘落了一池,枯黄、破残、悠悠地,盖下最美的水泽。
李御握紧杯盏,下了很大的心,坚定道:“嫁给我!”
此话铿锵一落!
程秀鸾骤然回首,一脸的错愕。
接着便是气愤与疼痛。
“李御,你怎敢这样说?”程秀鸾咄咄逼人,上前一步,颤着声线道:“你就不怕谢元那被野狼啃食的孤魂找上你?”
谢元二字一出口,程秀鸾的眼泪就同断了线的珍珠,噼里啪啦往下掉。
“我娶你,是代谢元照顾你,不贪图一丝别的。”李御把话说敞开:“既然你无心悦之人,那随我入府,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足。你想要什么,只要大荣有,我定为你取!”“你想纵情恣意,只要我在,绝不容他人置喙。”
李御说完,就被程秀鸾赏了个响亮的巴掌。
太子殿下被这一巴掌打的有些钝愕,却没有一丝的愤然。
这一巴掌,程秀鸾打的好!
如此冒天下大不韪掌掴未来天子,是出于真心,出于对谢元的一片真心。
李御深吸一口,继续道:“我知,这对你是侮辱,但我真心的想让你淡忘痛苦。这样一来,谢元在天上看着,心里也好受些。”
“你就这般对方兄弟的遗孀?娶进门,让全天下看谢元、看我、看你的笑话?”程秀鸾捂着痛彻的心,哭腔难抑:“我看错了你!”
李御亦是眼中包泪,晃晃欲坠。
他抽了下酸涩的鼻子,迎着那双泪眸,犹不得提高声音,剖心道:“你是看错了我!我没能将谢元带回来,没能成就这世上最好姻缘,没能让一切的过往化作甘糖,如今皆凝成了砒霜,日夜侵蚀,哪里能让你有美好的人生……我身为太子,大荣未来的国君,连一个人兄弟都护不了,滔天的挫败感每天夜里如约而至,我的痛,不比你少多少!”
太子殿下吐完心声方觉一丝好过。
这些话他闷在自己心里整整三年,折磨着、钝割着贵为大荣龙子最软弱的地方。
逝者已逝,已无法补偿,剩下的全部疼痛要活着的人受剐。
他不愿看着对程秀鸾孤零零立于人世间,饱尝着世人的指指点点。
李御心里明镜一般,情深不寿的道理谁都知晓,依着程秀鸾的性子和现状。
终有一日,她会在中途开败。
所以……他要完成谢元的临死之托。
“你……”程秀鸾呜咽着瞥过头,“别说了。”
李御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着程秀鸾的手腕,“程秀鸾,你看着我!如果可以,我宁愿死的是我一个人!而不是你们两个!”
话到此,二人泪眼相看,满心凄苦。
“三年,我不曾来看你,不曾给过你什么解释……不是对你内疚从而躲着。”李御压下泪水,红着眼眶,“不是怕你见我勾起伤心,是我自己怕见你!”
“你堂堂太子殿下怕我什么!”
凄然之色拢在眉间,太子殿下手掌抚上左胸,终于坦白:“我怕见你,见你,我想起谢元,想起你们,想起那些誓言和美好,我这儿就疼的要命!”
程秀鸾低头咬唇,欲沁出鲜血来。
无力,苍白的无力感!
饶是王侯将相、达官贵胄又如何?
没人能左右命运,也没有人能改变结局!
“重要的是,我答应过谢元要好好照顾你!”李御万分诚恳,“你一个人候在家里,不如我们一起候着,即便不是因为爱情,友情也能使我们相依相伴。”“你我无需实的,只为个虚名。”
泪水滴答而下,坠落在锦盒上,折射刺心的光。
程秀鸾抽回手臂,回退几步,怔怔地看着脸上写满痛苦懊恼的太子殿下。
得了这些话,程秀鸾心里没来由的平静下来。
三年里,李御迟迟没有给一个解释,哪怕是说一句对不起!
她愤慨、悲恸、痛恨、极度的难过。
到头来,这样痛着的,不止她一个人!
……
程秀鸾背过身,抽出白帕子,将满脸的泪痕擦。
她临着宽阔碧波,失意道:“明白又能怎样?李御,你答应了谢元临死前的什么,不关我程秀鸾的事情。”“他是他,我是我……他执意要我过的好、过的惬意,可一切在他咽气的时候便烟消云散了。”
“程秀鸾,你要明白,我不能为谢元做一丝一毫了!”
“唯有你--谢元唯一的牵挂!我一定得做些什么!”
“我已经和母后说好了,侧妃一位,非你不可!”
大风起,程秀鸾伸出手,掌心承接住一片枯叶,她扬起泪痕密布的脸,在肃杀的秋风里长长叹息。
然后,嗟叹一样,带着漫天的凄冷和萧条,道了句: “太子殿下啊……”
李御红着眼眶,站起身来,走近一步。
“别把你的同情,强加在看似柔弱且你自以为柔弱的东西上。”程秀鸾收回远眺的目光,松开手中的落叶,落叶翩翩如水,她低下头,冷漠而决然:“你要我往前,那么前面便是……秋水漫白骨!”
太子殿下诧然,身形骤然不动。
良久,他瞧着那道纤弱且倔强的背影,终于放弃了长久以来的坚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