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节，京都西侧的逐鹿山层林尽染，落叶缤纷如蝶。
在厚重绵密的枯叶里，二皇子李延伫立在温和的阳光下，玉冠束着乌发，黑袍金带，一张如楚贵妃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浓烈绝艳又被渲染上王者的浩然气度与居高矜贵的双靥，愈发美过这斑斓如幻的天地。
秋风不寒凉，李延却早早的披上金丝如意黑紫披风。
他踩踏着枯枝走上前去，伸出布满茧花的手掌，抚摸着李御的汗血宝马，抬头笑眯眯看向李御。对方戎装劲束，身负长弓利箭，骁悍英俊的脸庞被晨光笼住，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矜贵，如万丈之芒。
“皇兄！”
“二弟！”
李御一边整理着戎装，一边递过目光，笑道：“早膳可吃了？”
“哪能啊！”李延笑看着对方，手掌顺着无痕的鬃毛，抹了几把，“空着肚子等大哥的野鹿呢！”
“还是吃些点心垫一垫，你身子一向弱，可不能为了一两口的鲜鹿肉熬坏了。”李御收拾整齐，随手抚平对微翘的衣领，又掖了掖李延的袍领，笑道：“等我的时候，若嫌无聊，随意走走，但记得要将风袍系紧，山上风大，容不得你俊美飘逸。”
李延笑了，点了点头。
太子殿下看过李延身边伺候的医者道：“赏秋也别忘了防着些，常用的药可还随身携带了？”
灰色玄袍的医者恭恭敬敬道：“一直备着呢，不敢松懈。”
李御掉过脸来，严峻的神色换成了这初秋的阳光，“逛累了，就呆在毡房里等我的鹿儿。今日你大哥我一定全力以赴，多猎些送你府上，你想吃了，也不必劳苦登高。”
李延干咳了两声，道了声：“多谢皇兄！”
太子殿下拍了拍对方肩膀，随即上马，一声重呵，带着收割与秦虎，以及一干人马，朝着森林扬鞭疾奔。
李延看着马上的人没入薄雾之中。 远方，氤氲着水汽光，那猎猎背影疾驰着，冲向看不清的见源头。
但很快，在那尽头，万丈光芒升腾起来，破开了丛丛迷幻，似门似闸，迎接着奋勇向前的天之骄子。
“这样好的……一个哥哥！”李延远眺之中，伸手触摸自己的风袍领口，那里滚了一道狐毛，暖暖地，抚慰着被秋风吹干的皮肤。
“殿下可心软了？”灰袍医者淡然道。
“心软？”李延收回目光，瞥过目光，半晌无话。
在步行回毡房的时候，李延看着被踩裂的秋叶，道：“惊鳞，天下人都觉得我生得好，有父皇的偏爱和皇兄的照顾，除了那个龙座不属于我，大荣还有什么我得不到的。”
李延在一颗浆果前伫脚，潋滟着清绝之光的眸子尽数落在如血一般的暗红上，“可他们从未问我想要的是什么……总是想着如何将我养好，将我的命养长。”
惊鳞不答。
少倾，李延翘起一侧嘴角遥望九霄，那里有苍鹰盘亘，他半阖着美目，俏咪咪道：“我总不能堂而皇之的对他们说，我要这龙座，我要这万里江山，我要天下唯我独尊吧！”
“打破历代传统传位给次子是不可能的，即便皇上和太子殿下有意谦让，但底下的一干老臣也不会同意，更何况……”
惊鳞不再继续。
“更何况，我这大哥，是人心所向！”李延侧了侧首，言语轻快。
“的确如此”。
李延面色平静，不露声色的提脚抬步，把浆果捻成了一滩血红。
他言归正传道：“人进府，可是开始？”
“进府不足一月。”
“有用嘛~”李延抱着怀疑的口吻。虽他不信命，但架不住惊鳞的计划，后者，想做到万无一失。
惊鳞信誓旦旦道：“我推演过数万遍，那小子命数千年难一遇的灾霉之命。我那爱徒儿于檀溪县三年，与之同吃同住，所见所闻，证实了小人所测。”
“呵呵~谁碰谁倒霉啊。”李延带着一袭浑然的清绝，脚步轻缓，“可惜了，那个模样，倒是叫人心痒得不行。”
“二殿下，万万不可啊！”惊鳞急忙上前，“勿要因美色耽误了大事。”
李延知道对方担忧什么，他摆手道：“莫担心，一万个骆不离也不至于让我放弃这大好河山。”
说完，李延骤然停步，玩笑道：“惊鳞，你说你算得无误，既然人已入府，我大哥多少受影响些，那么今日，我们就来见证一下？”
惊鳞笑道：“简单，数数有几只呗~”
说完，二人大笑一番，朝着毡房走去。
等待之中，李延稳坐酒榻前，闭眸，尽是孩提时代的一幕。
那是个美丽的女子，却从浅浅的午睡中醒来，尽是惊恐厌恶神色，她总是匆忙打开床里的宝匣，将所有的金银珠宝紧紧揽在怀里，一个劲的自言自语。
“为什么！为什么！我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尽了荣华富贵，为什么还会梦见与野狗争、以腐肉为生？！！！”
“我楚婉既已登高，又诞下龙子，母凭子贵，就没有跌重的一日！余生……余生全然是躺在富贵乡里！”
“我怎么可能回到过去！”
接着，那个夺天下女子姿色于一生的女子又忽的扔掉怀中珠宝，披头散发的冲下榻来，紧紧地抓住一个孩童稚嫩的双臂，反复叮嘱道：
“延儿，没人知晓我曾是个以破烂为生的乞丐！我专门学过富家小姐的言语做派，一直伪装的很好，看不出一丝模仿痕迹……如今，我如愿以偿了，且早就摆脱了那如狗般的生活，但为什那些苦难和悲惨总会出现在我的梦中？鬼魅一般甩扯不掉！”
“延儿，额娘这个贵妃做的安稳又不安稳！我楚婉的姿色无人可敌，一茬又一茬的鲜嫩涌进来又如何，没人的皮囊是完美的，可我是！被陛下拿去与人比较，我从未输过，我是他的骄傲和自豪，他怎会厌弃我？！”
“可。。可你看啊……我一个蛆臭里的女人只因一句话便高入云霄，封嫔封妃，这便是一言万金！”
“也因为只是一言，额娘又惊恐万分！宠爱时，不顾身份，失宠时，便会将你的种种过往扒个底朝天！然后暴于艳阳下供人奚笑。”
“所以！”
“没有什么比那张龙椅来得真实与可靠，生死、荣辱皆是一线，不过是帝王的只言片语。”
“所以！”
“你要去争、去夺、去翻云覆雨！”
……
终于在晌午之际，一阵马嘶人呵将李延从诉苦诉难的童年里拉扯出来。
李延在惊鳞搀扶下，起身往外走，他边走边抿着笑道：“瞧瞧，这就是不为皇的地位，我得拖着“病体”去亲自迎接别人！”
“你只是不愿伏低做小。”惊鳞叮嘱道：“可眼前就得伏低做小！”
“是了……我那个头疼的亲娘，仗着无敌的美貌就是不会伏低做小，等到她年老色衰，那些欺辱会尽数还给她的……她大字不识一个，但到时，怎么都会写“生不如死”这四个字。”
李延笑若秋水，俊美的像个深宫中凭借浅笑便夺了帝王心的女子。
侍卫掀帘，李延走了出来，缓缓地看落在毡外的李御。
烈马之上驮着只小鹿，那白尾鹿，此时已无力回天，利箭已经贯穿了它的皮肉，深扎于它的骨骼。
李延盯着那对空乏无神的鹿眼缓缓上前，他想弄明白里面到底有什么，曾经于深密之中那般璀璨和神秘。
只是，靠近后，他才发现，那里双眸泣血，风云骤灭！
他在看它，而“它”也在看他。
硕大发散的瞳孔里，李延看到自己，这个十分讨厌又无比爱惜的躯体。
然后，他十分厌恶的冲着手下侍卫道：“烤之前，把它双眼挖了。”
李御喘着粗气，从无痕背上一跃而下，大步上前，略尴尬道：“今儿运气不行，猎的不多，不过一只野鹿，两三只小野猪，外加几只兔儿，我担心你饿急，先送回来给你烤上，等你吃上了，我再去一次。”
李延拉过李御的手，安慰道：“大哥你还较真起来了，猎一只便一只，我岂是天天要吃野味的人，不必强求。下次想吃，我再传话给你，我们兄弟俩又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李御笑了，揉了揉对方的脑袋星眸里满是疼爱。
很快，用溪水洗净的野鹿上了架子用炭火烘烤起来。
李御上座，收割和秦虎卸了刀，立在两边。
太子殿下豪饮了一杯冰水，拿过帕子擦干后，才捡起个果子啃起来：“家里如何，梁诗婉侍奉的可曾尽心？”
“还好，不过是相敬如宾吧了。”李延看着红彤彤的炭火，语气寡淡。
没人会想得到那个女人还是完璧之身，对方充其量不过是个摆设，堵住悠悠之口的摆设，好似家里必须得有个厨房一样必须要个女主人。
“我听闻她以前在家嚣张跋扈，生怕她不会服侍你，如此这样说，我便放心。”李御饮干收割斟满的一杯酒水，又将果子咬得嘎巴脆。
李延哽咽一口，望着李御浅笑，在酒桌之下，他悄俏摸上布满茧花的手，一遍一遍，不急不缓。
为了那个倔强的女人，他不知打断了多少根鞭子，才使得她如今和死人一般老实，终于是可他的心了。
二人闲聊一会，大多是李御来自个方面的关切，李延老老实实回答，说到开心处，不免一番大笑。
一时，兄弟二人间的气氛还算不错。
直到野鹿肉的焦香味传进毡房的时候，李御大喜过望，站起身来，“你心心念念的夜鹿肉可算到嘴边了，今儿多吃，长点膘，冬天也暖和些。”
说罢，烤好的鹿肉便被侍卫抬了进来。
侍卫欲要割肉奉上，却被李御喊住，他自然的拿起桌上的七星嵌宝刀柄走上前去。
李延面色冷静下来，目光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太子殿下绕着鹿走了一圈，才停下脚步，在滋香四溢的肉脂面前提刀割肉，一块敷在心头上的肉被削了下来，放在碟子中央。
“二弟，你上前来端着盘子，我为你割。”李御头也不回道。
李延轻轻答应，起身帮忙。
“尝尝，”李御递过盘子中的心尖肉，“可还鲜嫩？”
李延端着盘子，随即意味深长的看向惊鳞。
同时，伫立在酒榻后的秦虎瞪大了双眸，不可置信的看向收割。后者摇了摇头，耸肩，表示无奈。
座位上的惊鳞一阵惊恐，他努力的眼神示意着。
李延完全明白对方什么意图，不过是狩猎野野的规则罢了。
天子在侧，第一块，必定要奉于天子。
天子不再，便有由太子食第一块。
按资排辈，传递下去。
这是规矩，铁一样的规矩！
谁若敢破，便是无理、便是僭越、便是犯上！
李延想了片刻，一脸轻松，他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捏起肉片，冲着惊慌的惊鳞，乐得跟个孩子，大声玩笑起来：“惊鳞，我皇兄说要将第一块给我，这也太不符合礼制了吧。”
“确实不合乎礼制，还请二殿下……”
“这有何不可？我们兄弟一处，那帮老臣又不再，拘于礼数作甚？”李御又旋下一片左胸肉，置于盘内道：“这一块你吃了，只巴望你身子早些好，届时与我一道骑马纵横。”
李御随即反驳道：“你先吃，别遵守那一套。”
秦虎忍不住小声嘀咕：“狼王食肉，岂有甘居人后的道理……”
收割靠的近，自然听到了秦虎的不满，他急忙示意对方禁声。
此举，换得秦虎一个白眼。
李延精明万分，哪里品不出一个下人的嘀嘀咕咕，他性子上来了，登即冷下眼色，在惊鳞又急又气的目光中，将烤肉高高举起，张开薄唇，一口，吞了进去。
这第一口鹿肉，他吃了，义无反顾的吃了。
不是与一个侍卫置气，也不是贪图一时快意。
只是想在多日后，让李御明白，在他捧过真心的时候，他的弟弟就已经将其一口吞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