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洹看着成长许多的两个少年郎,心中倒是有着说不出的欣慰,只不过片刻,他面色便是沉了下来。
“元锡,去看看祖父吧,怕是不行了。”
顾元锡闻言,身子一僵,他深吸一口气,随后挺直背脊,颤声着:“大夫去了?”
顾洹看着儿子已经隐隐发红的眼眶,点点头,目光投射遥远的东方,黄沙平地而起,有些人却永远回不了故乡了。
祖父,祖父……熬不到回家的那日了。
顾元锡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日头太毒了,他竟生出了几分晕眩,沈之修只看得见少年飘扬的红色发带。
夜幕笼罩,一排残破的屋子,便是顾家在边城的住所,无穷的黑夜披泄,唯有中间那屋子里,散发着烛火通明。
浓烈且刺鼻的药味,隔得老远便是能闻见,木床上,老人喘着粗气,因为病着,面容憔悴,眼底血丝满布,老人身材极为高大,肩胛宽硕,此刻却佝偻着身体。
顾元锡跪在床边,低垂着脑袋,泪一滴滴掉落。
看到顾元锡,老人的眼睛亮了,闪烁着生机的光芒,像是枯木逢春般,盯着顾元锡的脑袋看了半晌,努力平复着呼吸,攒着一口气说道:“元惜啊……元惜不哭,来你上祖父这来。”
顾元锡上前,压抑着眼底的泪,抬起头,面上带着笑,看着老人。
老人缓缓抬手,微微哆嗦的手上,满是风沙磨砺出来的粗茧,他的动作那样慢,缓缓将手落在顾元锡的头顶。
老人目光骤然爆发出逼人的光亮,即便他虚弱无比,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嘴唇掀动:“元惜,你知道……大庆,大庆幽幽十四州,为何丢出去了吗?”
顾元锡点头。
顾獎昌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像是一只破损的风箱:“幽幽十四州,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你自幼从未享受过荣华富贵,但是祖父知道,你不怪,你不羡,我顾家男儿驻守边疆,为的不是荣华富贵,不是权势,甚至不是皇上,为的是流离失所的百姓,为的是这天下不再有吃不饱的孩子,不再有居无定所的人,幽幽十四州疆土,祖父看不到收复的那一日了,元惜,祖父真想看一看啊,看一看这边疆的孩子过上,能吃饱,能读书的日子啊,元惜,生在顾家,是你没有福分啊,还有澈儿……我只见过他一面,却是永别了,如安,熵儿,琪哥儿,衡哥儿,长乐……长乐也该是个大姑娘了……”
家国放在前头,最后顾獎昌才断断续续的说着,呼唤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人们,可这些人,此生都不再见了。
顾元锡始终带着笑,静静的听着祖父的呢喃,最后顾獎昌缓缓地闭上了眼,顾元锡这才仍由眼眶中积蓄的泪水落下。
他握着祖父粗糙的手,垂着脑袋,始终呢喃着:“祖父,你能看见的,祖父,你能看见的。”
沈之修进来的时候,只看到少年抖动的肩膀,昏暗的烛光中,少年紧紧的握着那双手,四肢瘫软,少年所有的活力与朝气都似被抽干了,喉咙里低低压抑着呢喃,带着那样浓郁的悲伤。
顾獎昌老死在了边陲,死讯传出的时候,可谓是举国悲恸,庆嘉帝特意给顾獎昌追封了爵位,又下懿旨,让顾洹袭了爵位,可谓是荣耀至极。
然,这分荣耀却无人羡慕。
栖凤殿里,顾如安正守在女儿的床边。
内侍跪在地上,不敢探究皇后娘娘的神色,半晌后,顾如安放下手里的帕子,脸上依旧带着恬淡的笑容:“先下去吧,公主的药若是熬好了就着人端过来。”
平静的语气,听不出半分波澜,内侍恭敬退下。
半晌后,顾如安陡然跪地,她跪在塌边,将脸埋进被子里,肩膀剧烈的抖动起来,压抑绵长的哭声传来,殿外的丫鬟们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
“长乐啊……娘亲没有爹爹了。”床榻上,沉睡的长公主,眼尾发红,一行清泪无声落入锦被中,白皙的手悄然握紧,那样的用力。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月,西疆依然酷暑当头,便是清晨也没有了寒意,军中之人对顾獎昌的感情尤为深刻,便是过了一个多月,军中依旧挂着白幡。
夜里稍有几丝凉意,西垂城北方的山坡上,顾元锡面无表情的席地而坐,风沙也在烈日落去后平息了下来。
脸上时时带着的笑意消散,连踪迹都找不到了,张扬的眉眼下,泪痕早已干枯,西疆的天低的好像随时会落下来一样。
从出生起,他便是长在这风沙肆虐的边陲,这里只有看不见尽头的黄沙,他抬起头,眼睛又干又涩,似乎所有的眼泪都流干了,他以为他再没有眼泪可流了,可汹涌的水气漫出,记忆随之而来,让人措不及防……
“元惜啊,你看这是北斗星,用来辨别方向的。”
“元惜啊,你可以不用这么辛苦练武的。”
“元惜,你长得像你娘,可别晒黑了,像皮猴子似的。”
“哟,爷爷的乖孙真厉害,过两年老头子怕是要打不过你咯……”
日复一日,刻画在骨子里的,如潮水般涌来的记忆,让顾元锡难过的喘不上气,他终于不想再伪装了,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想压下溢出的泪水,可却再也压抑不住,躺在地上,将身子蜷缩着,最后仍由自己发出破碎的哭声。
背坡处,一个修长的影子,悄然站立着,破碎的哭声,带着些嘶哑,不知为何,他的心口也泛起了密密麻麻又尖锐的疼痛。
一直到天微微泛着红,顾元锡,才起身回去,那个在背破处陪伴了一整晚的身形,也悄无声息的离开。
日头大亮的时候,顾元锡洗干净脸,眉眼张扬开,笑眼眯起,他还是那个活泼的少年。
母亲宋舒怡看着他红肿的眼眶,什么也没说,只是又往他碗里加了一只蛋。
宋舒怡精神也有些不济,她原本也是书香世家的女儿,却坚持跟着顾洹来到边疆之地,风沙肆虐,她的皮肤虽粗糙,却难掩美貌。
看到沈之修宋舒怡打起精神,笑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代他们父子操练士兵了。”
沈之修摇摇头,将手里的消肿药膏交给宋舒怡。
他十岁便外出游历,身边无人,有个头疼脑热的不方便的紧,因此早年沈懿禾便是盯着他学了医理。
后游历之间,又因缘际会结识了素有妙手回春之称的神医段羽,段羽见他有过目不忘之本事,便将其收做了关门弟子。
这消肿药膏,效果极好,顾元锡刚涂上就觉得眼周冰冰凉凉,舒爽极了,不过半柱香,红肿的眼皮就下去了。
打理好之后他回到训练场,又是那个坚强果敢的小将军。
太阳升起,火光肆意漫延,这样的天气,烤炙的人恨不得脱层皮,顾洹前日便是吩咐了,往后改为夜间训练。
顾元锡训练的越发勤奋,他像是不知道疲倦似的,日日夜夜巡防,连西蛮的敌军都在对战之际忍不住用西蛮破口大骂!
“这小子是不是疯了?真他娘的是一条疯狗!”
沈之修只是冷眼撇着那个满口污秽言辞的蛮子,目光锐利,手中的箭闪烁冷色,咻的一声划破长空,直逼那逃窜的领头人。
那人在马背上俯身,躲避的动作太大,马匹疾驰,颠簸之下,虽险险的避开了利刃,但还是坠下马背,风沙里他狼狈的打了个滚。
顾元锡终于笑开。
是夜,沈之修拿着手里的药,这两日宋舒怡身子不好,总是咳嗽,顾洹这两年也见识了他的医术,托他夜里去看看。
刚到门口便听顾洹叹气:“元锡,祖父如何与你说的?凡事有度,你勤奋很好,但也要保重身子。”
半晌后,小郎君稚嫩却坚定的声音才响起:“父亲,我要收复大庆十四州,守海晏清河!这是祖父想看的,也是顾家上下想看的。”
边塞的风萧瑟,门外的沈之修,修长入竹的身形顿住,风沙呼啸里,少年认真地话语还在耳边回荡,收复幽幽十四州,守护海晏清河啊……
他似乎听见了,自己血液沸腾的声响,那是沉睡着的某种理想,被唤醒的声音,他听见自己紧锣密鼓的心跳,风沙迷眼,该是看不清前路的,却在某一处散发出灼人耀眼的光芒,照耀了一条从未出现的道路。
顾洹送顾老爷子的尸体回京,顾元锡留下镇守边疆,顾獎昌一死,难保边疆不会横生变故,但是顾元锡坚持让顾洹回去,连宋舒怡都一并回了京都。
顾洹刚走三个月,便是有探子来报,说是西蛮二世子携大庆二皇子李澈,祭拜顾老将军。
顾元锡眼眸微微的眯起,想起那个一路上,会亲自扶起难民,将自己手里的吃食分下去的表哥,眼眶泛热,然而此时却万万不能轻易答应。
眼下顾獎昌去世,顾洹回京,边关只留下顾洹的副将张昭,以及顾元锡,若是西蛮想要乘机发难,他们应付起来自是有些吃力。
“不必太过担忧,当年那一战,西蛮主将重伤难愈,应当不敢再这个节骨眼上发难。”沈之修笑着安慰道。
顾元锡闻言,笑开:“也是,若是敢犯,沈家哥哥与我联手打他个人仰马翻便是!”小郎君神采奕奕,眸光中闪耀着自信。
“哎,一打仗受苦的还是百姓。”笑过后,少年便是面露苦涩,边关战士哪个不想回家?然而如今这局势,短期内,怕是没法改变了。
沈之修眸光中闪烁着光芒,看着少年郎道:“海晏清河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创立的,幽幽十四州,都是我大庆的,迟早会回来的。”
他鲜少暴露自己的野心,为人一向随和,仿佛无欲无求,能吃的了金贵细食,也能捡起地上的窝窝头咽下。
而如今他在少年郎面前头回展露自己的野心,便是让少年郎也是油然而生一股壮志,两人相视一眼,彼此眼中有炽热的火花。
那是理想,是未来,是共同不言而喻的心之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