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如何想,顾元锡无暇顾及,他只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剧烈的跳动,那人跪的笔直,声音仿若自带冷意。
“顾元锡承蒙陛下厚爱多年,为陛下分忧解难乃是分内之事,臣永远记得,十二岁那日陛下金口玉言,封我为少年郎将,臣顾元锡在此立下军令状,定会在年前一举平反!”
顾元锡猛地跪下,高扬起脑袋,脸上已然没了闲散笑意,眼神清澈又坚定。
跪在侧边的顾元衡与顾元琪看着元锡的表情,叹了口气,顾元琪率先开口:“陛下,虎父无犬子,臣愿意虽军出征!”
庆嘉帝沉默了片刻,对于顾元锡的本事,他自是清楚地,只是对方身中剧毒倒也是事实,但少年眉眼又全是自信,片刻后,庆嘉帝沉声道:“顾元锡听旨,朕封你为骑郎将,率五万精兵,即日出发前往兖州,沈之修担任监军,一同前往兖州。”
元锡闻言送了一口气,忙磕头谢恩,抬头时,身前那人也端正跪着,修长的背影,高束的发冠,这个身形在此刻被他牢牢地记在心中。
顾元锡率军平反的消息传到顾家后,又是掀起一阵波澜,顾家上下慌乱一气,尤其是李氏,那表情担忧中又带着羡慕,让顾元锡时常觉得自家婶婶表情可能在某一刻转换不过来。
顾熵从收到消息的那刻,便把自己关进了祠堂,对着顾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唉声叹气个不停。
元锡到祠堂上香的时候,就看到二叔一脸哀泣,不由的失笑:“二叔,不必担忧,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顾熵闻言神色一变,连忙深呼吸,对着祖宗排位道:“祖宗保佑,祖宗保佑,童言无忌!”
连连告罪几声后,顾熵这才看着元锡,叹口气:“我知你自幼在边疆长大,也是心有抱负,可你的身体。”语气中满是担忧与怅然。
他也知,元锡有武艺,有谋略,在京都当个闲散爵爷,只不过是在消耗他一身的才华,可一想到父亲与兄长的凄惨下场,他倒是宁愿这唯一的侄儿,能平庸度过一生。
“二叔,我身体没事,在京都憋着,不如让我去打仗,顾家能安稳多久?从顾家先祖开始,顾家每一个人都被迫卷进了漩涡中,一味地低调忍耐,并不能让我们挣扎出来。”
顾元锡少见的如此直白开口,顾熵看着少年坚定地神色,叹口气,祠堂内静寂无声,天空不知何时又飘扬起雪花,烛火摇晃,寒意弥漫。
“是叔父眼皮子浅了,去吧,想做什么就尽管去,顾家上下都在你身后。”寒意消散,顾元锡心底漫延起一股暖意。
室外是银装素裹的世界,寒风吹过,她却勾起嘴角,红衣衬着白雪,朗声道:“嗯!”
顾元琪被陛下亲点,押送粮草先行,留下的顾元衡格外忿忿不平:“你们都能出去,就我留下了。”
“二哥啊,等回来你可要好好跟沈之修道歉才行啊,你那天态度可差了!”顾元锡看他一脸郁闷的表情就想笑。
“我不那么说行么?我跟大哥都知道你厌烦在京都闲散的生活,还不等我们说话呢,他先说了,这不是怕暴露你们之间的关系么!”顾元衡觉得自己实在不容易!
“太过刻意反倒让人注意!好了知道你是好心,不过回来之后还得劳您演出戏!”至于什么戏,便要等他们回来再说了。
不日点将,出征那日飘扬的雪花停下,阳光顷洒下来,红衣郎君翻身上马,自有一番潇洒恣意。
顾家众人看着遥遥远行的军队,只盼着在年前大军能凯旋归来。
出了京都,大军一刻不耽搁的向西南而行,直到夜幕低垂,寒风夹杂着盐巴似的雪粒子落下,才找了个地方安营扎帐。
“顾小公子,可有对应之策?”副将李合乃是李老将军的外甥,说话颇有几分傲气,即便元锡是主将,语气中也没有几分恭敬。
元锡看着李合,并不在意他的语气:“安乐王还未动作便已走漏风声,可见军心不稳,只是隆冬作战,不能拖延,此战必速战速决。”
李合原本以为顾元锡只不过是个病秧子,年纪又小,定是个不中用的,却没想,这郎君却一眼看清局势。
行军条件有限,不知是否有人刻意为之,沈之修与元锡被分配到了同一营帐,军中品级稍高的将士都在暗中打赌,这素来不和睦的二人究竟什么时候能打起来。
若真要打起来,即便顾元锡是个病秧子,恐怕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沈之修也不是对手吧?
对军中的赌局,顾元锡觉得很是有意思。
可若是此时提出单独居住,只怕他与沈之修不合的传言就更夸张了,再者军中以李合为首本就对他为主将不服气,若是自己在提出要独自住一个营帐,恐怕会在军中生出更多的闲言碎语。
顾元锡本就的庆嘉帝宠爱,此番出来自然不愿被人扣上娇生惯养的帽子,他是顾家军的一员,自该用实力证明自己无愧祖父,父亲的显赫名声。
“你说我们要不真的打一架?听说李合压了不少钱呢!”顾元锡戏谑的开口,沈之修闻言只是浅浅勾起了嘴角,狭小的营帐内,烛火摇晃。
修长的手指翻开一夜兵书,纸张摩挲的声响,伴着耳侧风雪呼啸声,倒是有几分雅趣。
“跟监军动手?不怕归京后我参你一本?”淡然的语气,说出的话却叫顾元锡捧腹。
“还请沈大人手下留情,你的告状水平太高了,元锡怕的很。”话虽如此,面上却带着毫不在意的浅笑。
夜色如墨,顾元锡打了个哈欠,脱了外衣钻上简陋的床榻,临时扎的帐子,说是床榻,其实不过是在地上铺了厚厚三层稻草,然后草席加上棉被,粗糙的地塌罢了。
冰冷的被窝,让顾元锡下意识的哆嗦,随后内心自嘲,当年在西疆环境可比这差得多了,当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自己这身子在京都养的还真是金贵起来。
心中这般自嘲,但困意袭来,他眨眨眼皮,不过片刻便沉沉睡去。
没听到身后均匀的呼吸,沈之修才合上手里的兵书,迷迷糊糊间顾元锡感觉身侧有动静,随着一丝浅淡的药香,有什么暖烘烘的东西在他的脚边,整个人霎时温暖的四肢舒展。
循着热源依偎过去,竟是一夜好梦,只有另一侧一袭月色中衣的沈之修僵了僵身子,于烛火下扬起一抹无声笑容,眼底冰雪渐远,薄雾消散,那是无人见过的,温和的,带着暖意的笑容。
沈之修闭上眼休憩,并未睡去,身侧是浅浅的呼吸,想到先前师父送来的信件,沈之修无声的叹口气。
顾元锡体内中的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毒,那是一种即便神医段羽也束手无策的毒,虽段羽有手段能压制,但却无法彻底清除毒素,因为这事儿,段羽这些年一直在外游历。
游历是假,寻找药材,和尝试解毒才是真。
不过行军一日,顾元锡的身体便疲倦至此,沈之修微转头,朦胧光火里,面容惨白的顾元锡双眼紧闭,眼睫微微颤颤,下颌轮廓贴着粗糙的棉被,生出一种别样的柔和。
浅色眼眸中是几乎无所隐藏的柔和,烛光摇晃忽明忽暗,沈之修伸手,将自己的大氅给他盖上。
这才吹熄了蜡烛,黑暗中,沈之修思绪飞扬,庆嘉帝如今对顾家唯一的不满就是顾如安还在那个位子上,且轻易不能拉下来。
只有顾如安不在那个位置上了,顾家才算真的不用忌惮。
这次出征其实多少会影响之后的事情,但好在顾元琪不是个蠢的,已然算计部署好了一切。
只是少年郎在京都风光无两的境遇要产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了,不过少年郎绝不是有半分不适。
风光奢靡从不是他追求的生活,他的少年郎心性坚韧,不管何种际遇都能安之泰然,怀揣这样的思绪,沈之修缓缓睡去。
越往西南走,便越荒凉,隆冬夜晚赶路太过危险,因此花费了半月才到达兖州属地。
兖州山高水多,崇山峻岭都被积雪覆盖,元锡虽知道兖州一向苦寒,却还是被惊到了,大雪直达膝盖,战马行军到了这,速度便慢了下来。
在这看不到京都繁华矗立的亭台楼宇,没有人会因为雪花而开怀庆贺,一路上顾元锡看到太多,在深雪中刨开土地却一无所获的农人,这些人身上的衣衫破裂,露出的手脚上满是冻疮。
顾元锡吩咐将士送了一路吃食,但也只能在保证军中粮草充足的前提下,分出去一些,只是那些又怎么能让百姓挺过这个冬天呢?
顾元锡呼出一口气,眼前的济水河已经结冰,跨过济水便到了兖州,济水河宽数丈,冰冻三尺,在群山环绕中,颇有几分震撼。
沈之修侧目望过去,冰天雪地里的他,脸色越发的苍白,但神色明艳动人,是世上暂且无人所察觉到的美,如墨的长发在身后舞动,长眉略有一丝凌厉,但眼眸清澈纯净,柔和了眉目的锋芒,添了一抹柔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