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元锡是急匆匆的入陇西郡城,备好药材新鲜食材和干净的水后,急忙忙赶回来的,但匆忙一瞥,便能看出陇西郡城富饶与云和县是天差地别。
向相对比之下,破烂的云和县像是闭塞的鬼城,但就在这样的地方,数百名百姓苟延残喘着,唯一的愿望就是活下去。
县衙被临时收拾出来,安顿病情严重的百姓,屋子虽大,但病人实在多,不过半刻气味就浑浊的很。
不时有人低头呕吐,无悔瞬间弄脏了顾元锡带来的被褥,呕吐的老人家紧张的蜷缩手指,目光怯怯的看着周遭的官兵。
顾元锡却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方青色帕子,蹲下身子递了过去。
“不用着急,一会药就煎好了。”目光坦然,丝毫不避讳他面前浑浊一滩的呕吐物。
清亮的月光下,有隐约的光芒从少年郎的身上透过来,目不识丁的老汉形容不出什么感觉,但大抵是希望,和尊重。
好像连同县城一道衰败的他们,有了一线生机。
霍乱,算不得很严重的病症,一晌午的时间,沈之修心里大概也清楚疫病的源头在哪里了,大抵是上月水患。
云和县地势偏又地,决堤后,受灾相对严重,但堤坝破损的程度其实并没有京都通报的严重,积水也就到大人的腰部,堤坝堵上后,积水也在五日内褪去。
说严重但与从前的灾情比起来,倒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过安顿孩子费事儿了些,家畜一类的牲口实在没办法,还好陇西已经入秋,积水褪去后,县城的百姓看着淹死的家畜觉得可惜。
到底没舍得丢弃。
病患的源头正是那些被洪水泡死的家畜,和粮食。
但还好,算不得特别棘手的病症,只是病症来的快,感染肠胃迅速,医治不及时还是会要了人命。
沈之修一个个的把脉看诊,已经感染肠胃的必须要单独施针,分诊写完所有药方,吩咐完了之后,沈之修才到后院。
本只想再石桌边,小憩片刻,可眼前突然白光炫目,低低的却清澈的嗓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沈之修?”
那声音很远又很近在他的耳朵里轰鸣,沈之修极缓慢的抬头,正对上一双透亮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扬,稍稍眯起就是一双笑眼。
一只手,很小,却很暖,抚上他的额头。
沈之修颤颤微微的,竟闭上眼,他想这双眼真好看,和那个人一样。
*
庆嘉26年,春,凉州捷报传来的时候,春日里的第一场雨才姗姗来迟,绵密落下的雨滴,如珠玉落地,悄然润物。
辉煌的大殿内,高坐之上的庆嘉帝,看着手里的捷报信,神色莫辨,半晌后才高呼:“顾将军不日班师回朝,吩咐下去,百官迎接!”
捷报传来的时候不过初春,干枯的树枝才发新芽,而大师回京时,已是百花齐放。
城中百姓越挤越多,街道两侧官兵手持铁甲镇守,若非如此,只怕街中巷尾都只剩下乌泱泱的人群。
庆嘉帝给了顾将军最体面的迎接仪式,亲王皇孙率文武百官出城迎接,皇子仪仗归来前,便是有御前侍卫高呼肃静,夹道中拥挤的百姓便是赫然襟声,予以班师回朝的顾将军最高的敬意。
皇孙亲王在最前头,过去之后,便是传说打破西蛮的凯旋将领了,马蹄阵阵,号角轰鸣,十年西伐,无数将士家眷们盼了十年,终是盼到了这一天。
主帅顾洹,在最前方,乃是老将军顾獎昌的大子,十余年未回京中,其身形健硕,一身黑甲更显雄伟,只脸上,从左上额角至嘴角有一道狰狞可怖的疤痕,平添了几分戾气,但,这是破了西蛮的大将军,脸上的伤疤也彰显功绩。
紧跟其后的是一个身穿银甲红衣的少年郎,少年郎肤色不似京中男儿那般白皙,西蛮的风沙浸染,有些许暗黄,但一双眼却格外有神,上扬的眉眼,时时带着笑一般,嘴角上挑,少年气迸发。
看到神勇无比的大将军,百姓们拍手呐喊不已,有将士的家眷们更是热泪盈眶,便是天空的绵延细雨,也阻挡不住这般热闹的景象。
堰都街道正中心,四平酒楼内,一个面露倦色,风尘仆仆的少年郎,正靠窗而坐,少年郎一身青色衣袍,侧首看着街道处。
少年郎约莫十五,只露出半个侧脸在窗外,一头乌发在头顶用一根淡青长带束的端端正正,该是一张俊逸的脸,额中却有个美人尖,给那张俊逸的脸添了几分秀气,有几缕俏皮的雨丝落下,顺着少年郎的眉骨滑落。
“少爷,您今日刚回来,该先回去见过老爷才是。”少年郎身后,一袭灰色衣衫的仆人,看着临窗而坐的少年,缓缓开口。
小郎君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楼下,那骑着枣红大马的银甲红衣的少年郎,少年郎背脊挺直,身形消瘦,纵马而过时,脸上始终带着明媚的笑,头上是与衣衫同色的发带,一抹艳红渐渐飘远。
枣红大马上,红衣少年郎,似有所觉般,转过头,微微抬首,便是对上了一双似远山薄雾般的眸子,少年冲着那人漾开一抹灿笑,春日的梨花枝丫,似是在这刻尽数绽放。
大军全部进京后,街道上仍然喧哗无比,所有人都在讨论那威武不凡的顾家父子,顾家乃簪缨世家。
自大庆开国以来,顾家先祖便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后开国国师又断言,顾家乃天命之选,能兴耀大庆,开国庆帝便顺应天命,娶了顾家先祖的妹妹,而后世皇帝分外信命,下了懿旨,凡顾家女,皆是纳入宫中,顾家男儿皆入朝为官。
原本顾家男儿皆是从文,直到这一代顾洹父亲顾獎昌,却弃文从武,硬生生用一双拳头,打成了一代名将。
女儿入宫原本是人人艳羡的事儿,但是顾家这情况,确是不值得羡慕,往上再算,顾家姐妹,姑侄一同伺候先帝的不在少数,亲人在一方围墙内,反目成仇的比比皆是,顾家女子到顾獎昌那一代,皆是不得善终。
许是上天垂怜顾家女子的宿命,到了顾洹这一代,只有一个妹妹是女子,早在庆嘉帝登基前便是成了太子妃,一直到十余年后的今天,顾家都再也没出过女儿。
跟着凯旋大军归来的,那位红衣郎君,便是顾洹的独子顾元锡,大军入京,宫中早已备好宴席,歌舞升平。
四平酒楼二楼,一身青衫的郎君,手持一柄骨伞,缓缓走在堰都街道上,周遭繁华包裹,他却神色淡然,将自己游离在凡世之外。
顾洹带着顾元锡回到顾府,诺大的府邸确是一片冷清,顾家十五年前便是扎根边疆,府邸内早没什么人了,只有顾家二房留在京城,顾二爷顾熵只在京中做了个五品光禄寺少卿。
此次大破西蛮,陛下早早地便是安排了宴会,顾洹父子草草的换了衣衫,便是准备入宫赴宴。
顾熵看着顾洹,他们兄弟也有十余年未见,如今再见,也是有着几分感伤,顾洹穿着墨色长袍,看着弟弟。
“叫元锡去给娘磕个头,十日后我们便回边疆了。”顾洹率先打破沉默。
顾熵点点头,语气有着几分不舍:“只回来十日?不能多待些日子?”
顾洹点头,看着弟弟道:“呆久了只怕那位要不开心了,还是早些回去吧,父亲书信中交代的,你可要谨记。”
顾熵只能点点头,脸上有着几分苦涩,带顾元锡给祖母牌位磕完头之后,目送着父子二人离去,京都繁华依旧,灯火渐迷,他的思绪却逐渐飘远,只怕此生都见不到父亲了。
大破西蛮,自是喜事,顾洹带着顾元锡,还有西蛮的那位使臣入了宫,虽是论功行赏的佳宴,但顾家父子脸上却没多少喜色,只求能平安回到边疆。
皇宫内外金碧辉煌,便是宫门上雕刻的龙凤皆是名贵紫檀所铸,把手亦是纯金打造,上嵌数颗硕大明珠,落日顷洒而下,一片恢弘。
庆嘉帝满意的看着跪在大殿中央的西蛮使臣,西蛮是块硬骨头又如何,如今不照样在他面前俯首称臣?
庆嘉帝心里得意极了,面上却一片和善:“赐座。”
“西蛮如今大势已去,愿与大庆修百年之好,还请陛下成全。”西蛮使臣面上是请求的神色。
高坐之上,一身黄袍的庆嘉帝,不慌不忙的放下手里的茶盅,这才淡声回道:“使臣操劳一路,还是先做歇息吧,今日不谈国事。”
庆嘉帝的意思很明显,宴会自是一片和乐,顾洹压着嗓子与顾元锡小声交代道:“陛下近来喜怒不定,稍后仔细些说话。”
肤色略微有些暗沉的小郎君点点头,两人都没有提顾二爷所说的,前几日陛下梦中有感,自言杀戮过重,国师便找了一堆死囚,将那些死囚放于湖中,也不管那些死囚是否会凫水,活下来的没几个。
国师却说,此乃天道,陛下这是做了善事,顺应天道,活下来的都是陛下恩赐的命,如此善事,真是闻所未闻,死囚固然可憎,但如此行径,未免太过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