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元锡点点头,两人短暂交握的手松开,顾元锡的手指无意识的在袖袍下微微蜷了蜷,有种难以言喻的遗憾味道,约莫是天气太冷,而而沈之修的掌心又太暖。
县城门口连守卫都没有,进了城两人的心越发沉重,里头比外面还要破旧,街道坑坑洼洼,官道亦是如此,道路两侧的屋子破旧不堪,门户紧闭。
两人一马沿街走了一阵,越是深入县城,越发觉得安静的有几分诡异,整座县城像是荒废百年,早已人烟散尽般。
两人走了一阵觉得这样也不是办法,于是挨家挨户开始敲门,长街旁的每一户都紧锁大门,怎么敲都无人回应。
走到长街末,一家简陋的茅草屋,门板终于有动静了,里面的人开了一条小缝,屋子里很黑,什么都看不清。
顾元锡扬起笑脸:“请问我们可以进去吗?先前雨太大了,身上都湿透了,想谢谢脚,我与兄长乃是游方大夫。”
听到最后一句,门终于完全打开,门里是个消瘦的只剩骨架的男人,男人身材格外矮小,比顾元锡还矮半个肩膀,一看便是长期营养不良的样子。
“真真的是大夫么?”男人唇瓣颤抖,眸中闪烁泪光。
顾元锡点点头。
男人则是猛地跪下来:“求求您看看我家儿子吧,他要不行了。”说着不住的朝着两人磕头。
顾元锡伸手想扶起男人,沈之修却拦住了他,从怀中掏出湿哒哒的帕子:“遮住口鼻先。”
顾元锡点头照做,沈之修这才淡声对男人道:“先起来带我们去看看你儿子。”
湿帕子遮住口鼻,两人跟着男人进了屋,小小的屋子里连盏煤油灯都没有,门窗关的严严实实,里头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屋子里混合着一种难以明说的味道。
“把门窗都打开,有烈酒和农醋么?去弄些来。”沈之修让顾元锡在门口站着,自己靠近发出浓重酸腐味的床。
灰色的棉被下,躺着一个年约七八岁的男孩儿,面容干瘦,眼窝深陷,已然神志不清,靠近口鼻的被子上有黄褐色干枯的呕吐物。
沈之修清俊的面容与这场景格格不入,但他却丝毫没有迟疑,伸手拉下男孩身上的棉被,棉被下的身躯干瘪的只剩下一层皮依附在骨头上。
门边的顾元锡看着小孩儿的模样,眼尾悄然泛红,深吸了一口气。
沈之修拉过小孩的手把脉,另一边取来烈酒和农醋的男人,早已满脸是泪,把脉片刻后沈之修问道。
“如今呕吐几日了?每日几次?排泄物呈现什么症状?”因为湿帕子隔绝,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
“已经有四五日了,一开始还好,吐了一两回,这两天吐的频繁,每次都能吐上半个时辰,拉出来的都是黄水,大夫,这病死了好多人,我儿子还有没有救?求求你了,救救他。”
说着男人又要往下跪。
“不用跪,还有救,城里的人都去哪了?能买到药么?”沈之修冷声止住了男人的动作。
顾元锡看着眉眼清俊的沈之修,外头的于挺了,久违的阳光懒洋洋的照射进来,,光投在他的脸上,将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容分割,他于光芒中,无限风光,又或许他本身就是光。
“是霍乱,县城里的病患和人都去哪了?”沈之修语气严肃。
“霍……霍乱?”矮小的男人并不知道霍乱是什么,就连顾元锡也一知半解。
“那些人在哪?尽早医治还有救,城中百姓在哪,还有县令在哪?”沈之修顾不得解释那么多,霍乱的严重性不容小觑,眼下需要与时间赛跑。
霍乱确是传播性极强,主要传播途径有饮水饮食,人员汇聚等,却并非不治之症。
“城里的人都跑了,县令老爷,县令老爷一早给钱给陇西郡守,举家跑了,城里的有钱人跑去陇西了,剩下的没染病的都跑去陇西城外,驻扎在十里外的陇郡山坡的破庙里,染病的都留在后街那边了。”
男人说着说着就哭出了声,从病症爆发开始,县里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大规模爆发开始是县里几个大夫都染病了。
只要是人总有小病小灾的,小村庄没有大夫自然会来县里看病,一来二去便传播了好几个村子。
到后来病疫彻底爆发,县里害怕便举家逃了,县里百姓一看,县里都跑了,于是纷纷往陇西郡城跑,剩下的给不出那么多钱的,便联合起来将患病的和其家人都赶到了后街。
期间爆发过多次摩擦,到现在不管有病的没病的,日日都去陇西郡城外闹,可陇西城守就是紧闭城门,流民与守城将士间发生多次大型暴斗事件。
“这位大哥怎么称呼?”顾元锡看沈之修的表情便知道事情处理起来不简单,忙开口询问男人。
“我叫李长根,这病真的能治好?”
“长根大哥,您先在这听我兄长吩咐,我去陇西郡守叫人来帮忙,他说可以就一定可以!”语气中是对沈之修的全然信任。
眉眼寡淡的沈之修听着他的话,微微勾起唇。
顾元锡独自策马去找顾元琪,沈之修还写了一张药方,需要的药材不是小数目,云和县未必够。
顾元琪休息好之后,见了胡武江,对方碍于顾元琪的身份,倒是客气的很,但说起流民暴乱的事却含糊其辞。
“那些流民嚣张的不得了,大人您也看到了陇西不是富饶之地,能接收的我们都接收了,但是流民不服管教啊,陇西只是个郡,那些流民都进来了,民生问题我们都要解决,实在是没办法。”
字字句句暗指上头不作为,一个郡守能做的他都尽力去做了。
顾元琪嗅着空气中残留的脂粉香,珉唇,就在这时,清爽的少年音传来:“没办法?好一个没办法,城外流民为何暴起?疫病之事郡守可曾关心?可派遣大夫去查看?可合理安排流民?”
红衣郎君面容肃穆,语气咄咄。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来人!”胡武江不认识小郎君,但小郎君句句话都在揭他老底,面上满是怒色。
顾元锡冷笑一声:“行了,你那些个护卫这一时半会爬不起来了,我是谁?你且好好看这玉佩!”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不甚在意的抛出去。
胡武江接过玉佩,半晌后睁大眼,顾元锡见状冷笑:“见到皇后娘娘的亲信物还不跪下,胡郡守,好大的胆子!还是说本爵爷的身份不足以让你一重礼相待?”
爵爷?
一旁的顾元琪眉眼含笑,慢里斯条道:“对了这是我弟弟,顾洹将军的独子,陛下亲封的小爵爷,再过几月便是正儿八经的爵爷了。”
顾洹的独子,那个十五岁便得陛下亲封的小爵爷?
那个行事嚣张,跋扈纨绔出名的小爵爷?
胡武江的脸色顿时青紫交错,心里也隐隐发慌,小爵爷带了多少人马?陇西的事情朝廷知道了多少?
忙跪下:“臣眼拙,还请小爵爷赎罪。”
顾元锡哼了一声,才叫他起来,随后说出了霍乱之事。
现在城外已经死了不少人,沈之修那头也说了情况不好,进入陇西的云和县人,需要单独找地方隔离起来观察,还有需要大批药材等,流民也要分批隔离安置。
通过简单的交代,顾元琪意识到事件的严重性,胡武江也没想到,这小爵爷看似是个混不吝的,却已经将整件事调查清楚了。
“胡郡守,若是陇西城内还有感染者,那这件事的严重性我想你应该明白,眼下还是好好配合一切行动,回京之后陛下那边或许子息还能替你争个治理有方的美名。”
顾元琪扫了一眼胡武江,眼下对方并不晓得顾元锡是独自跟来的,朝廷还未重视陇西的事情,若是对方知晓了说不准会起什么旁的心思。
眼下的事情已经瞒不住,还不如动之以情的让对方配合,届时再做打算。
胡武江果然被唬住了,不住的点头。
户籍登记处拟出了名单,最近进入陇西的百姓被官差带到了县衙内,虽有抱怨但在官差的兵刃下也算相对安分。
而顾元锡则是带着整整三马车的药材,紧急出城。
云和县后街本就是贫民窟,屋子都是茅草搭建,接连几日的雨雪早已冲破多数屋子,索性现在雨停了。
草垛堆在床板上,铺上一块麻布就是一张床了,面容苍白的女人发髻散乱,唇瓣干裂,一旁躺着个女孩,不时抽搐两下。
“娘,我难受。”女孩的声音像刚生下来的猫崽子似的,声音低低的,断断续续的。
顾元锡和沈之修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场景,半塌的屋子里,垂败病中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眼里没有任何的光。
这些人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枯枝死水,行将就木的气味,这些气味刺鼻呛人,一道押送药材的官兵连忙拿出帕子打湿遮住自己的口鼻。
搬运药材时都尽量避免与这些流民接触,即便他们什么都没说,顾元锡也能感受到他们对这些备受煎熬的流民,心里只有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