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凤殿里,顾如安看着顾元锡,挂着温润笑容的脸上泪水斑驳,只是定定的看着他,不用言语,泪就落了下来。
“姑母可别哭了,元锡最看不得美人垂泪了。”顾元锡扬起灿烂的笑容,安慰着。
“你什么时候中毒的?澈儿竟也瞒着我。”顾如安才从前殿知道这事儿。
顾元锡摇摇头,沉默不语,要怎么告诉姑母,他伪装成李澈,遭受伏击之时,中毒的事呢?如今毒素已被压抑住,那样沉重的事情,还是不要提起了。
说起来他与李澈在归京的路上不过是结伴成了废人吧,他身中奇毒,神医段羽都束手无策,拼尽神医毕生所学也只能保他活到二十岁。
而李澈,伤口虽未曾感染,却在最后的追杀中,被毒刃刺中,伤口深可见骨,段羽几日彻夜不眠才将其从鬼门关拽回来,只是终究没保住那双腿。
皇后嫡长子,往后终身与轮椅为伴,半年来闭门不出郁郁寡欢。
还有一件事,沈之修和虎子一直没有消息,顾元锡为此也郁郁寡欢了数月,直到深秋,银杏叶褪去翠绿,一抹枯黄染上叶梗。
京都好不热闹,今秋的新科状元沈之修的名头传遍大街小巷,那日秋阳高照,街道处处张灯结彩,一匹高头大马上,身着红装的沈之修面容肃穆,胸前硕大的绸缎红花,为他苍白的面容染上一抹昳丽。
浩浩荡荡的仪仗簇拥,他却始终神色漠然,这些因他而起的热闹,似乎与他无关般。
确是沈之修。
这张俊美的面容与从前无异,清冷矜贵,可却与顾元锡认识的沈之修天差地别。
从前的沈之修性子虽冷,但在西疆与他策马行军时,神采从容,那双雾色的眸子里,带有难察的温柔与耐心,而眼前这个人,眸中似乎浅浅的凝着一层霜,周身冷冽,仿若冰冻的面容。
隔着人海,顾元锡的目光始终定在他身上,高头大马上的沈之修回首,对上他暗藏惊喜的眸子,却始终毫无波澜。
像是从未与他相识般。
仪仗匆忙而过,入了宫门沈之修翻身下马,顾元锡站在宫门里,清楚的看着他消瘦挺拔的身姿。
“沈之修。”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
沈之修却只是淡然的站立于他的身前,金色的光芒投射下来,纤长的眼睫垂下,他始终未曾与顾元锡对视。
“你去哪了?还好吗?”
秋风飒爽而过,沈之修半晌没有回答,顾元锡想自己当时是有些难过的,为什么当时的沈之修看起来那么的忧伤呢?忧伤到让他感受到了近乎绝望。
长久的沉默后,沈之修对着他恭敬行李,淡声道:“小爵爷,臣先入宫面圣了。”
仿若他们从未见过。
顾元锡嘴角强挂着的笑容早就耷拉下去了,他僵硬的站立在原地,看着那一身鲜红衣衫的俊美郎君渐行渐远。
不知过了多久,秋日的艳阳挂上最高的天空,飒爽的秋风停息,顾元锡回头望了望琉璃金瓦的宫殿,那抹艳红色早已消失殆尽。
如同在他生命里消失的所有人一般。
床榻上,面容惨白的沈之修突然低声叹息一句:“元锡……”
他伸出手,抚上沈之修饱满的额头,确认了温度后呼出一口气,轻声回应:“我在。”
沈之修似乎烧糊涂了,一只手一下子抓住他的手腕,似梦呓般喃喃:“别难过……”
顾元锡愣了一下,他好像从未在沈之修面前表现出难过的样子,除了在西疆波澜骤起的那些年。
约莫是那个时候的自己实在表现的太过脆弱,才叫沈之修记了这么些年吧。
“嗯,早就不难过了。”
听到这句回答,床榻上的人眉头依旧紧皱着,手始终未曾放下,顾元锡在他床榻边静静的坐着。
半梦半醒间,沈之修能感受到,身边有人不时摸着自己的额头,而他的掌心里,始终有一只温暖粗粝的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春日梨花的气息,夹杂着几许缭绕的药香。
春日的梨花,叫他无端梦到一年前,那日秋风中没有梨花,那个少年郎,用一种格外难过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始终不敢抬头,他知道若是对上那样一双纯澈的眼,他所伪装的一切都将溃不成军。
没有人知道,沈家天赋纵横的奇才,沈之修,有一日曾绝望到想杀了世间所有的人,邪念是从那日看到少年郎君浑身是血生起的。
是从师父口里知道,少年郎身上的毒药,即便是他也无能为力开始的。
沈之修沉沉睡去,昏暗灯光下,额中的美人尖,带着一点点温柔缱绻的味道,只是皱着的眉头,叫顾元锡心生不满,半晌后终究还是没忍住伸手,抚平了那紧皱着的眉眼。
“这样好看多了。”顾元锡看着松懈的眉宇,嘀嘀咕咕道。
翌日,又下起了大雨,顾元琪带着陇西的守卫,安顿流民,眼下霍乱算是控制住了,但感染严重的人还是需要卧床休息。
屋外几个小孩儿担忧的看着沈之修的屋子。
“大哥哥,郎中哥哥还没醒啊?”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抱着顾元琪的腿不撒手,这些人是他短暂的生命里出现的最好的人了。
给他们送了吃的,喝的,还治好了他们的病。
顾元琪看着那件小破屋子,蹲下身,语调虽平坦,却也有几分难察的温柔:“郎中哥哥累了,球球带着小朋友去别处玩吧。”
说罢从袖袋里掏出一把糖,放在小男孩的掌心。
屋子里,药炉咕嘟嘟冒着泡,沈之修半倚在床上,手里捏着本半合不合的药典,顾元锡身子歪坐在床榻前,脑袋垂在床沿上,睡的香甜。
屋外大雨倾盆,雨滴打着窗户,噼里啪啦的,好不热闹,两人却恍若未闻般,直到药炉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顾元锡才猛地清醒。
猛地站起身子晃晃脑袋,总算醒了。
看到床榻上的沈子修,惊喜道:“你醒了?有没有不舒服?”
还未等沈之修回答,药炉噗嗤,汁液冒出锅盖,激起屡屡白烟,顾元锡惊呼一声,忙去抢救溢出的药水。
“嘶!”顾元锡轻呼一声,手忙脚乱中,难免出错,连棉布都不拿,就伸手去揭盖子,沈之修似是没听见这头的慌乱般,手里的药典翻了一页。
将药盛好,顾元锡端着药坐在塌边,将药递出去,沈之修这才慢悠悠的放下书,接过碗,却不急着喝,将碗放在床边的凳上。
顾元锡眨眨眼,不解道:“你快喝啊,凉了更苦。”
沈之修闻言一愣,随后低头,无声的勾了勾唇角,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笑意,快到顾元锡都未曾捕捉。
沈之修不紧不慢的从枕头下拿出一个瓷盒,随后拉起顾元锡的手,从盒子里挖出一块膏药,细致的涂抹在顾元锡的指腹处。
雨声大作,炉子里的火星子迸裂,发出细微声响,床榻上抹药的郎君一脸认真,因大病初愈的缘故,白皙的脸庞有些许脆弱的味道。
明明很正常的,但顾元锡却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脸颊有些发热,指尖都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他呼吸突然一紧,觉得眼前这一幕熟悉至极!
歪着脑袋思索半晌,却终究想不起来,曾经在西疆边关,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沈之修倒下是因为昼夜不眠,加上淋雨之后又未曾更衣,这才烧了起来,睡了整整一夜,病气总算退了。
顾元锡趴在床侧也没睡好,这会子直犯困,顾元琪看不下去,按着他躺在沈之修身侧。
“好好休息,外头的事儿有我。”
顾元锡拗不过,只能闭上眼,身侧是沈之修身上淡淡的药香萦绕。
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直到身侧呼吸渐沉,沈之修才轻手轻脚的下了床。
这一睡就睡到了晚上,醒来的时候才觉得浑身酸痛,但脑子倒是清明不少。
“小将军,你醒了?”
清亮的嗓音突兀响起,顾元锡转头就看到一个皮肤黝黑的郎君,在昏沉烛火里咧开嘴露出整齐的大白牙。
“你是?”
“小将军,我是虎子!”
顾元锡定睛看去,才看清郎君的面容,油灯昏暗,郎君面容黝黑,难怪他未能一眼认出。
“你怎么在这?沈之修说你许久未曾去信了。”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来到陇西,更不会发现霍乱之事。
虎子笑容敛了敛:“水患最先爆发,淹了许多村子,云和县还算好的,我去那些村子救人了,没来得及回去,再回去我住的那破庙被水冲散了。”
“怎么回事?堤坝去年朝廷才拨款重修过。”
“是啊,去年朝廷拨款,不过半月堤坝重修事宜就完毕了……”
顾元锡闻言沉默了,堤坝修建非同小可,就是再快也绝不会半月便竣工,可见陇西城守有多敷衍了事,修建不牢自然抵抗不了涝灾。
若非堤坝修建不牢,洪灾也不至此,霍乱之事也就不存在。
与虎子闲聊后,顾元锡心中有数,等虎子离去后,叫上沈之修和顾元琪踏着夜色离开云和县。
三人纵马一路赶到淮河便,滔滔河水迸流汹涌,沈之修看着河流的方向叹口气:“没法查了时间太久,看这堤坝就晓得,怕是这些日子我们忙着流民之事,那头也忙着应付这事儿呢。”
“找找当时的工人名单吧,只是我们就只身三人,这件事查起来没名没分的,受制颇多。”顾元琪道。
三人漠然,心里都知道这件事并不容易,对方准备充足,断然不会轻易叫他们查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