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见到我们二人的事情,你若是说出去了,我定不会放过你,多谢你!天亮了你就离开吧。”
顾元锡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丢给少年郎,他自然看得出,少年郎家境很差,冬日了还穿着一双草鞋,身上的衣衫也满是补丁。
这枚玉佩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少年郎冷不丁的接着玉佩,月色下玉佩温润闪烁光泽,一看便不是凡物,上头刻着松竹貔貅。
这样式他似乎在哪见过?
少年歪着脑袋思索。
顾元锡已经背着李澈,略微辨别了一下方向,准备乘着月色离去。
“你是顾小将军?是你吗?”身后怯懦的声音传来?
顾元锡目光一凝,手中的剑刺出:“你是谁?”
清冷月光下,他目光锐利,本以为这少年郎没有威胁?可对方竟认识自己?
“不是的,小将军,您看看这是什么?”少年目光灼灼的看着顾元锡,眼里已然没有丝毫畏惧。
他伸手从破烂的衣衫里掏了掏,才掏出一块质地与雕刻与先前顾元锡抛出去的一模一样的玉佩。
“你看看这个?你还记得吗?是顾将军给我的,他还让我叫过你哥哥的。”
顾元锡死死地盯着那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是了,父亲曾经想收养过一个孩子,那时候他不过八岁,第一次匆忙入京,不过呆了半月又匆匆赶往陇西。
陇西那会还是三国相交之地,庆嘉帝亲自下旨让父亲收复陇西,本来他是要被送回西疆的,但他闹着要随父出征。
陇西常年被战争支配,周遭的流民杂乱,又逢饥荒,一路上饿死的人成千上万,吃树皮吃墙皮的人比比皆是。
刚从繁华京都出来的顾元锡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世上还有饿死的百姓,那时候他稚气的问父亲。
“为什么京都的人能过得那么好?他们要是分出一些钱来,这些人就不会饿死了!为什么都是大庆的子民,可是生活却这么不一样?”
当时父亲只是摸摸他的头,幽幽的叹口气,什么也没说。
陇西外三十里的一个村子,只剩下两三个活口,有的人刚刚死去,饿的只剩下一层皮贴在骨架上。
顾洹遇到那个孩子的时候,他正被几个骨瘦嶙峋的大人围着,他们手里拿着刀,一旁夹着一口滚开的锅。
七八岁的孩子只有顾元锡一半高,瘦的只剩下骨头,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是虚弱的喘息:“别吃我……”
顾洹听到的时候心头震荡是如今顾元锡才能理解的。
后来那孩子被顾洹带在身边,他似乎饿傻了,吓傻了,一直不曾开口说话,直到顾洹拿下陇西,与西疆北夷南蛮签订协议。
他们才从青楼里找到孩子的母亲,那孩子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离开陇西前,顾洹给了他一块玉佩,说好往后若是有机会,会来陇西看他。
没想到一晃多年过去,顾洹再也没来过陇西,从未与他们父子说过一句话,连吃饭都小心翼翼的孩子如今真的好好长大了。
只是依旧清贫,其实若是将这块玉买了,至少能让他富裕长大,可这孩子……
顾元锡忆起这一段,忍不住伸手,握住了那块曾属于顾洹的玉佩,呼吸紧了紧。
陇西城果然如他所料设有埋伏,那个叫虎子的少年带着他回了自己独居的破庙,据虎子说,他娘早些年在青楼攒了些钱银,可惜身子不好,又遇上个缺德郎中,钱坑走了病也没治好。
他娘死前,将他送到这慧能庙里,跟了唯一的师父,那师父说他没有佛缘,不肯让他出家,却也没有赶他走,反而教他识字和粗浅的医术。
前两年陇西周边发涝灾,老师父就走了,他便独自一人住在着。
说是庙宇但也不过一间破屋子,里头只有一张长方供桌,上头摆着一尊佛像,下方一只香炉,一个蒲团。
供桌后方一方木板架在两条板凳上,一张席子,就成了一张床。
沿途顾元锡留下了独有的标记,顾家营中的人都认识,他等了整整两天,沈之修都未曾出现,若非天寒,李澈的伤口怕是都要恶化了。
两日后,顾元锡沉默的背起昏迷中的李澈,一言不发的朝外走。
“小将军,小将军,我给你雇了马车。”虎子追出来,急切的开口。
“你哪来的钱?”顾元锡知道他绝不会当了那块玉佩。
门边的少年,草鞋下一双脚满是冻疮,似有些窘迫,红肿的脚趾往里不断蜷缩,顾元锡目光炯炯的注视下终于开口。
“我娘给我留了一块长命锁,银的,不值钱,只能换最简陋的马车。”身后的马车不过是几块木板拼凑。
但胜在里头加了一条被褥,这样李澈躺在里头也能舒服些。
顾元锡垂眸看看他红肿的手,裸露在外的脚,半晌后才低哑道:“跟我一起走,或许很危险,也许连命都会丢,你愿意吗?”
印象里始终怯懦的少年,竟在冬日里展露出笑容。
虽面颊冻的通红,虽灰头土脸。
这一次倒是没了追击的刺客,或许京都里的人也想不到尊贵的庆国皇子会乘坐一辆连京都城门槛都不配跨入的破烂马车吧?
临近都城还是遭遇了埋伏,他们出手果断,招招致命,五十余人皆是对着昏迷中的李澈发起攻击。
虎子不过是个孩子,只粗浅识几个字,会些粗浅的医术,这些人依旧不放过,顾忌李澈与虎子,顾元锡分身乏术。
不知道中了多少剑,终于在一片血泊中倒下。
醒来后人已在京都顾家府邸,嗓子眼干的冒烟,冬青伺候着喂了两盏茶才好了些,他这才知道自己竟昏迷了半月余。
“表哥?不殿下呢?冬青殿下没事吧?”晃了晃晕沉沉的脑袋,他猛然想到,李澈与虎子还不知道在哪呢。
“少爷可算醒了,殿下,殿下在宫中,陛下召了神医段羽为殿下医治,眼下无大碍。”冬青抽抽搭搭的回答。
“等等,少爷,我去喊老爷。”说完就激动跑出去,跑的老远还能听到他在喊。
“少爷醒了!”
顾家依旧冷清,门窗各处挂着白幡,显然还在为顾洹守孝中,时隔多年,顾元锡终于又看到了二叔。
顾熵老了许多,比三年前沧桑的多,两鬓染上些许白霜,看到顾元锡醒来,两行泪再也止不住,四十多岁的他,抱着顾元锡,哭得颤抖。
“是我们连累了你爹爹。”顾熵眼眶通红,眼底满是愧疚,他不愿去想那将他们一家老小囚禁起来的人是谁,但却并不代表他不知道。
顾元锡深吸一口气,拍拍叔叔的肩膀,安慰道:“别这样说,有些话不能说的,叔叔要好好活下去,才不辜负祖父与父亲的一生戎装。”
他不再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了,他长大了,要替父亲,替祖父扛起这个顾家,守护好顾家所有的人。
这唯一的侄儿,这般成熟,顾熵却不觉欣慰,只觉得心酸至极,这成长是被打碎了一身的骨头,硬生生逼出来的!
顾元锡醒了,顾家上下都送了一口气,没人能体会他们亲眼看到小少年浑身是血,呼吸微弱的模样之时,心底有多绝望。
到底身负重伤,又足足休养了一月,顾元锡身上的伤口总算好了,也能打听这些年京都的一些情况。
顾元琪本定了亲的,却因为顾洹的丧事儿,需要守孝,顾家不愿耽搁那女子,便主动退了婚事。
顾元衡还是老样子,没规没矩的不是个稳重的人,见到顾元锡笑的灿烂。
庆嘉帝知道顾元锡身子大安后,翌日一早,袭爵的诏书早早地便送到了,顾元锡跪在家门口,恭恭敬敬的谢恩,接了圣旨后,祝贺的人便络绎不绝。
与往年不同,顾熵让顾元琪安排着,挑着一些礼收下了,顾元锡看在眼里,却不多说。
一切都变了,在不知不觉中,而这种改变,是好是坏尚未可知。
过了晌午,顾元锡便进宫面圣,他跪在大殿中,庆嘉帝亲自上前扶起他,眼眶微微泛红,与他诉说着怀念之情。
帝王的眼泪,不管情意真假,他都必须谢恩。
顾元锡低垂着脑袋:“父亲若是知道陛下这般挂念,九泉之下必是感激,臣今日还有一物要交给陛下。”
说着顾元锡跪下,从怀中掏出虎符,双手奉上:“虎符乃是统帅大军之物,父亲死后,虎符按理应交予陛下,还请陛下收回虎符。”一字一句,铿锵有力,语气中没有半点不甘愿。
庆嘉帝端详着虎符,这东西能号令大庆兵马,这么些年一直握在顾家手里,如今顾元锡却主动交出虎符,说实话,顺势收回,乃是他本意。
可如今顾洹刚过世不到一年,他就将虎符收回,显得有些太过凉薄,唯恐寒了将士之心。
顾元锡将虎符举起:“若元锡还能再上战场,必然不会推辞,但元锡一来年纪尚轻,带兵经验不足,二来,元锡本就身中奇毒,恐怕日后也未必能痊愈,这虎符还请陛下收回,交予更有能力之人。”
顾元锡有理有据的开口,庆嘉帝只能惺惺作态的关怀一番后,这才收回虎符,随后又仔细询问了顾元锡身体状况。
所有的一切,顾元锡皆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庆嘉帝对他这一番表现很是满意,让他去栖凤殿看看皇后娘娘。
顾元锡跪着谢恩,出了大殿,这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帝王之心素来不容人揣测,如今他只身入宫,一朝行差踏错,便会招致满门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