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边关将士,加强守卫,这些事儿,顾元锡皆亲自操持,甚至上报给庆嘉帝的信件都是他亲自书写的,字字句句规范恭敬。
消息送到京里,需要半月,这半月里,李澈需要把肩上的伤口养好,沈之修和顾元锡都忙的不可开交。
将诸事安排好后,顾元锡抿着唇回到房间,关上门才觉得脚步虚浮,浑身的力气被消耗殆尽,他只有用这些琐事填满自己,才不会觉得痛苦和难过。
他似乎失去了流泪的能力,失去至亲的痛苦,远远超乎他的承受能力,每夜瞪大眼睛到天明。
他不敢闭上眼,一闭上眼,全是父母的音容面貌。
当他再负伤时,不会再有人用严厉又暗携疼惜的语气批评他,不会再有人将他抗在宽厚的肩上,不会再有人对他说:“元锡是为父的骄傲。”
不会再有人将自己碗里的鸡蛋夹给他,不会再有人每年给他裁剪新衣,不会有人每日纵着他赖床,细致的为他束发。
他觉得嗓子眼干的冒烟,比那日被困在烈火中还干涩难耐,夜色如墨,呼吸渐浓。
不知何时,西疆竟下起了雨,雨声滂沱,于干渴的西疆来说,是极好的,烛火明灭,他终于发出了一声嘶哑的悲鸣,哭声伴随雨声,传了出来。
轰隆----
雷鸣随着闪电划破天际,门外的侍从不知所措的看着传出哭声的屋子。
小小的一间屋子里,近乎绝望的哭泣声越发的大了,他心中未曾熄灭的恨意在这个滂沱雨夜,像是被困顿的野兽,蛰伏数日后,终于一举冲开牢笼!
“元锡。”
木门推开,沉稳低哑的,已然近乎成年的青年声音划破电闪雷鸣,入了他的耳朵。
顾元锡却愣愣的没有反应,手紧紧的攥着,任由掌心被指甲刺破,鲜血流淌。
明灭的火光下,沈之修垂下眸子,可以忽略少年指缝中的鲜血,他没再说话,只是转过身,轻轻的关上门。
然后缓缓蹲在他面前。
对方依旧垂着脑袋,呆呆的坐在地上,沉默的发旋对着他。
半晌后,沈之修伸出手,纤长粗粝带着老茧的手,穿插在他的发间,耐心细致的替他整理发束,然后那双带着水气的手,顺着他的耳廓,抚上他的衣领,就像从前宋舒怡每次做的那样。
不急不缓,温柔细致。
有滚烫的水滴,像是屋外密集的雨线砸在他的手臂上,沈之修的手顿了顿,又继续抚平他的衣襟。
终于,呆愣的少年不在沉默,一只僵硬的手展开,在沈之修的手掌即将离开衣襟之际,攥住了他的衣袖。
不在压抑的哭声又响起来了,紧接着终于变成了声嘶力竭的痛哭。
这一夜的雨格外的大,直达天将亮未亮,哭声和雨声才逐渐停歇,木咎窗不知何时被风吹开,窗外一枝嫩芽初露头角。
悄悄的将自己翠绿的叶片探入窗里。
沈之修轻声道:“看,西疆枯死的树,在发芽了。”
顾元锡想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不太亮堂的屋子里,那一抹久违的嫩绿和他温柔似水的声音。
“顾元锡,只要我们活在对方心里,死亡就永远不是分离。”①
西疆的风继续吹着,昨夜的雨水仿若一场恩赐。
顾元锡在这一夜终于明白,他们所经历的,所面对的,终将让他成长,而他始终要迈出去,要面对,要继续成为父亲为之骄傲的孩子。
而顾洹与宋舒怡将永远存活在他的记忆里,滚烫又鲜明。
冬日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庆嘉帝下令彻查西垂城之变一事,主谋系城守将笑,将笑因嫉妒顾洹,平日里与顾洹诸多不合,唯恐此番攻破西蛮后,顾洹降罪于他,因此设计了西垂城大火一事。
满朝震怒,庆嘉帝更是下令缉拿将笑,灭其九族,又追封顾洹为一等公爵,封其为洹亲王,由顾元锡袭承爵位。
顾元锡收到消息的时候,人已在回京的马车上,随手将信纸投入火炉,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容。
又是这样啊,恩威并施,庆嘉帝将帝王之术玩弄于心啊。
马车上一直毛茸茸的爪子,扑腾上他的膝,那是一直碧眼白猫,是沈之修秋日里送给他的。
白猫使劲儿往顾元锡手心里钻,寻了个舒服的角度,这才满足的眯起眼,顾元锡摸着一身暖毛,眼底终于有了几分真诚的笑。
他掀开车帘,纷扬的雪花落下,顾洹丧事刚办完的时候,庆嘉帝便传信说会派羽林卫前来接李澈,但李澈却以养伤为由推了,直到边关一切安排妥当才动身回京。
顾元锡自小在西疆长大,此番回京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心中升起几分怅然,将手伸出窗外,拘了一手心得雪,眉眼低垂,诸多思绪压于心底。
沈之修策马而来,头上沾染了细碎的雪花,他微微的侧身:“进去吧,雪大了,仔细身子。”
他目光清冷,睫毛上立着片片雪花,那双眼中第一次有了顾元锡也看不懂的情绪,这些日子,他好像变了许多。
眼底满是他看不懂的情绪,寒风吹过,顾元锡突然觉得有些冷,放下车帘,将冰天雪地隔绝在外。
原本马车是给李澈准备的,但是一路上许多杀手,越是靠近京都,杀手越多,顾元锡坚持与李澈换了,李澈穿着他的衣服,骑着他的马,再队伍的最前方。
山林之中,狂风突起,顾元锡猛地冲出马车,飞身窜到后方马车上,提起李澈与沈之修便走。
不多时周遭已出现大批黑衣人,手持寒刃将他们团团包围。
顾元锡环顾四周,一颗心沉了下去,先前的数波追击,他们带的侍卫折损大半,如今剩下的也不过十人,且他与李澈皆有伤在身。
周遭的人武功很高,杀意浓烈。
他是顾家小将军,是边疆人人称颂的少年郎将,可他终归是个还未成年的少年,终究是血肉之躯的凡人。
利箭划过,黑衣人终究按奈不住率先出手,刀光剑影一片,忠心护着他们的副将还是倒下了。
鲜血染红了大地,敌人数量实在太多,几人纵使武学奇高也难以敌众。
围攻之下,即便是沈之修与顾元锡也难以眼观八路,一名倒下的黑衣人胸口淌这鲜血,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朝着顾元锡的背心扑去。
李澈艰难应付完眼前的刺客,想也未想扑上前,一把推开顾元锡,掌心直接握住那把匕首,两人滚做一团,另一刺客见状,手中的弯刀笔直落下。
鲜血从李澈的膝盖出渗出,顾元锡愣然回头,他似乎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元锡带殿下先走!”沈之修飞身到他身侧。
匆忙将李澈一把揽起,丢到顾元锡的怀里,随后从怀中洒出一包药粉,整个人后退数十步,一柄长剑在手里飞舞。
中了药粉的刺客捂着眼睛发出尖锐的嘶吼,终于在这空隙中杀出一条血路。
“快走!”沈之修将两人推出去。
他却没跟着,独自留下应付刺客,刀剑相交的声音刺激着顾元锡的耳朵,那个始终风雅清隽的人,身上脸上满是血。
有他的,有敌人的。
李澈已然昏迷,顾元锡知道自己耽搁不了,这些人就是不想让李澈活着回到京都。
咬咬牙,一把揽着李澈,跌跌撞撞的往林子深处跑去,跑了很久,那刀剑相交的声音还挥之不去。
直到跑到他自己都失去方向了,顾元锡才气喘吁吁的停下。
李澈双腿被刀砍中,一直都靠他背着,将人放下,月色下,李澈下身满是血污,面色苍白,双眼紧闭,此刻只有胸膛还微弱的起伏。
顾元锡低声道:“殿下!殿下!”
李澈始终没有睁开眼,巨大的恐惧袭来,他眼前突然发黑,怎么办?眼下怎么办?止血!要止血,可是这荒郊野外,他要怎么办?
父母死了,跟着护送的副将死了,沈之修生死未卜,他孤身一人,身上除了一把剑,连止血药都没有。
李澈,若是李澈有什么好歹,他怎么面对姑母?怎么面对九泉下的祖父与父母?
顾元锡急的慌神,忽然周遭的草丛晃动一道人影出现。
几乎下意识,顾元锡迅速出手,一只手那人的双手锁在身后,另一手执剑,寒刃就架在那人的脖子上。
他嗓子干哑,压低声音凶狠似一只陷入绝境的狼崽:“你是谁?想干什么?”
被寒刃架住的人,颤声:“饶命,饶命啊,我我就是一个小郎中,上山采药迷路了。”
顾元锡这才惊觉对方身量比他还小,声音也稚嫩的紧,借着月色,他看见一张稚嫩的幼童面庞。
“公子你受伤了吗?我我略懂医术,我可以给你看看,你放心我不是坏人。”被顾元锡控制的稚嫩少年,鼻尖闻到了浓郁的血腥。
闻言,顾元锡心思转了起来,眼下他与李澈都受伤了,李澈的情况若是不止血,就真的来不及了,且少年身上无杀气,更无武功,可见确实不是杀手。
但是追兵绝不会这样放过他们……
“你能给他止血吗?”顾元锡放开少年,指着李澈。
看到李澈腿上的伤口,少年骇然,忙从背篓里掏出火折子,火光未亮便被顾元锡一掌熄灭。
他不知道他们究竟跑了多远,若是追兵顺着血迹追踪,火光只会暴露他们的位置。
少年郎没说话,只是借着月色,小心翼翼的撕开李澈腿上的裤子,随后从背篓里拿出草药。
而顾元锡始终握紧手里的长剑,目光一错不错的盯着他所有的动作,心头杀机从未懈怠。
他不是个会滥杀无辜的人,但如今的局面,已然不容许他有任何松懈,任何隐患都必须根除。
好在少年郎确实懂几分医术,迅速给李澈止血后,才松了口气。
“公子,这位公子伤口太深了,我眼下只能给他止血,伤口入骨,只怕只怕……”顾元锡知道,若是时间晚了,只怕李澈的腿便保不住了。
但是眼下这情况,只怕追兵在各个城市关口都设了埋伏。
胆敢对李澈下手的,绝不会是简单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