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后续安顿是个问题,但好在胡武江急于应付他们尽快归京,总算做出些样子,拨了不少银钱,用于修缮房屋与街道。
一连明察暗访了半个多月,依旧毫无消息,冲垮的堤坝建造材料毫无踪迹,建造人员名单也毫无信息。
顾元锡想想也是,胡武江遮掩的很是精明,城主府和他自己穿着都很是简朴,就连近日吃饭也都与他们一道,丝毫不露嫌弃,比他那些属下会隐藏的多。
只是狐狸终究藏不住马脚,他夫人手里的榴丝掐金镯,是从陇西上供去的,满宫里也独有顾如安得了一只。
当初庆嘉帝看到这镂空掐金手镯,圣心大悦,还当朝嘉奖了一番陇西城守。
却不曾想,千里之外的城守夫人手里也带着一模一样的镯子。
三人故作闲逛般的巡视了周边的村镇,暗中打听当初参与堤坝修缮工程的工匠。
可惜不是死了就是了无音讯。
越是如此,就说明当初修暨事宜里不可告人的问题大了去了。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李澈那头也暗中传了书信过去,说快回宫了,顾元锡又急又恼。
好在沈之修带来了好消息,说有个有个流民的孩子爹,参与了修缮事宜,因为他爹根本没具体与他说过,所以那孩子也不知道父亲到底在干什么,只知道父亲每日天不亮就出去了,夜幕迟迟才回来。
修暨河道这样的词汇,五岁不到的孩子不能理解,还是偶然跟沈之修说,他爹爹出去了半月赚了不少钱,可是后来他爹莫名其妙就失足落河死了。
沈之修因此推断出,可能那孩子的爹爹心里晓得不对劲,留了东西,却被胡武江察觉到了。
总算有了进展,顾元锡心中大喜,忙拉着沈之修往那小孩家里去。
还未到地方,就听有人惊呼。
“那边,怎么了?咋回事?”人群突然惊呼,朝着一个方向看去,顾元锡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也不自觉地惊呼一声。
只看见那方天地浓烟冲天而起,火光随着浓烟将天都照亮。
沈之修看了眼,心里一惊。
“是我们要去的方向!”
顾元锡愣住,撒开腿便往那头跑,两人脚步匆促,周遭不断有人向着浓烟翻滚的地方跑。
刚到巷子口,就看到几个妇人一脸黑灰,十分狼狈的跑出来。
“大娘,怎么回事?”
气喘吁吁的大娘,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喘着气:“要死了,不晓得哪家烧起来了,快走远些,房子都要烧没了。”
“最里头那家,小毛头呢?”沈之修扶起地上的大娘,低声问道。
“天晓得啊,哎,你们看到没,小毛头家火最大,我们跑的时候叫了好几遍,小毛头应该是不在家的,要死了,他家房子都塌了一大半哦,公子离远点哦。”
不等那大娘说完,顾元锡拔腿就要冲进去,还未跑两步,轰隆一声,外头的一间房梁砸下,火星子飞射出来。
身后一只手拦腰抱住他后退半步。
“进不去了。”沈之修清冷的嗓音在他耳边,终于叫他回了神,这场大火整整烧了半天才被熄灭,顾元锡和沈之修站在巷子口,看着废墟一片,心头皆是一凉。
索性大火似乎只是烧毁了房屋,唯一一具在废墟里找到的尸体,是个不到顾元锡腿高的孩子。
是沈之修说的小毛头。
烧焦的尸体蜷缩成一团,神态模辩,顾元锡知道被烧死前需要承受怎样的痛苦,而他不过是个孩子。
“好一个杀人灭口,这怕这些日子我们的动作胡武江都看在眼里,好,好的很。”顾元锡几乎是咬着牙才说出这话。
沈之修只是无言的沉默,看向那具蜷缩的尸体,目光泯灭不讳。
两人沉默着安葬了小毛头,屋子被烧的什么都不剩下,就算小毛头的爹真的留了东西也找不到了。
第二天看着胡武江一脸和善的笑意,顾元锡心头怒火大盛,却什么也做不了,若是有证据,或人证,这些涉事其中的官员,一个都不会放过,该判的判,该罚的罚,可如今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流民与霍乱一事也处理的差不多了,只是胡武江之后依旧是土皇帝,坐拥陇西富饶,享乐安稳度日。
除了他们没人知道,一个不足五岁的孩子枉死。
顾元锡突然觉得格外疲惫,转瞬便到了离开陇西的日子,顾元锡出了陇西城,顾元锡精神一下子便萎靡下来。
回程倒是舒服许多,胡武江安排了软垫马车,顾元琪委婉拒绝了护送,只唬他说,届时有护卫接应他们。
沈之修一路上伏案书写,顾元锡看了才知道是加固堤坝的法子,只是写了画了有什么用呢?这法子的确很好。
所用的材料也坚固,但也要下头的人真的按照书写施工,做到真材实料。
可如今太难了。
沈之修顺便给李澈汇报了一下陇西的情况,收到信件的时候,李澈惊诧之余又觉得理所应当。
陇西如今驻守的将士是李贵妃的叔伯,上行下效,自然就成了这样,只是可怜陇西的百姓,只有当初顾元锡的父亲在时,过了些好日子。
将信纸投入火炉,李澈重重的叹了口气,还未思考什么,外头便响起了匆匆的脚步,青衣侍卫躬身道:“殿下,刚刚得到消息,宫里出事儿了,皇后娘娘吩咐即刻出发回宫。”
李澈收回思绪,面色又变成了那个与世无争,自我厌弃的模样。
“知道了,下去准备吧。”
直到青衣侍卫走远,一名身着墨色衣袍暗卫打扮的人才从轮椅后现身,低声:“殿下刚刚得到消息,小爵爷等人半道遇刺,恐怕来不及与我们汇合了。”
李澈一愣,波澜无惊的眸子里染上一抹凝重:“可有大碍?”
“尚且无性命之忧,只是小爵爷毒性发作,恐怕今夜要耽搁了,沈大人传信说,明日他们会悄悄与大军汇合,这边的事宜还请殿下安排。”
“刺客呢?”
“沈大人说刺客行迹败露,已全部自尽,但他已知晓对方身份,殿下不必多操劳。”
李澈点点头,随后轻声与黑衣暗卫低喃几句。
行宫的人训练有素,不过一个时辰便整装完毕,大皇子李煜平静的看着李澈身后,推着轮椅,看上去气色好了许多的顾元锡。
“可算见到小爵爷了,这些日子行宫都不热闹了呢。”李煜状似随意的开口。
顾元锡笑笑:“殿下说笑了,不过是先前旧疾发作,后庙山上有方温泉,对我身子好,去疗养罢了。”
“难怪我见小爵爷气色好了许多。”李煜笑的无害,面色诚挚,仿佛真的在为顾元锡高兴。
这边行宫大队人马出发。
那头沈之修沉寂,薄唇紧珉看着身侧闭眼休惬的顾元锡,半晌后才悠悠的叹口气,至于李澈身边的“顾元锡”
不过是他早已训练好的替身,身形面容相似的人,在套上神医段羽所制作的人皮面具,至少能唬住大半的人。
原本那个替身眼下是不想用的,但顾元锡半路毒发,实在赶不及将他送回行宫。
刺客从陇西后就跟着他们了,虽然他们在陇西有用的东西没查到,但是显然无非就是那些个有问题的人,为保完全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
派人跟着发现没有接应的侍卫自然就会找机会杀人灭口。
毕竟顾元锡深得庆嘉帝的喜爱,就算没有认证物证,也难保庆嘉帝不会因为顾元锡的话派人下来查一查。
几个不入流的刺客,不过几个汇合便被他们解决了,可是顾元锡却突然毒发,毫无征兆。
顾元锡闭着眼,因为胸臆嫩一波波迅速翻涌的寒意而紧皱着眉头,不知当初研制这毒药的是谁。
无色无味,发作起来除了一阵阵难捱的寒意,五脏六腑竟也跟着产生灼烧之意,就像是置身在万里厚度的冰窖里,但又单独将五脏六腑取出架在火炉上炽烤。
每每毒发一次,五脏俱损,人自然也被消耗的越来越虚弱。
即便吃了段羽研制的药丸,也不过稍微克制些,浑身冰的不似活人,牙关微颤,顾元琪实在不忍看下去,扭过头,揉了揉清隽的眉眼。
沈之修伸手,捏住顾元锡微颤的肩,这肩瘦弱的一把就能捏碎似的,嘴唇煞白的顾元锡始终没有哼声。
他知道不能,至少不能在大哥面前这样。
天色大亮,顾元锡终是熬过了这波毒发,睁开眼,嘴巴干的不行,还未开口,一盏温茶凑到唇边。
他刚刚清醒实在没有力气,就着那只骨节分明,冷香凌冽的手,囫囵的吞了一盏茶,才觉得好了些。
待彻底清明,才看到沈之修紧珉的唇,冷肃的表情,浅色眸子里淡淡的薄雾。
“沈之修,昨晚我没睡着,我知道你也没睡,你在想我的毒是吗?”
沈之修沉默,只是眼睫微垂了下。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终于那人抬眸,他终于看见了那双好看的眉眼,只是眼底的郁气似万里冰山,从很久以前就凝聚不散了。
“我在想陇西,在想小毛头,在想稚子何辜。”顾元锡淡淡,缓缓的说着,苍白的掌心抚上那双眼眸。
“我在想我们的祖辈,父辈,我们迄今为止所有的努力,不管我身上的毒能不能解,我想我和你的归宿都不止如此,我想到最后你都如从前般伴我而行,这样最终的归宿是我心生愉悦的归宿。”
沈之修的长睫在顾元锡的掌心震了震。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①”他听见他说。
眼睫上的手始终没有离去,带着冰凉的病气,带着春日细雨里,朦胧清透的梨花香,他说:“我希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你仍是我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