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带我去看看他。”缓了半晌后,顾元锡一脸兴奋道,迫不及待的翻身上马,因此并未看到王岩沉重黯淡的表情,倒是一旁的虎子并未错过王岩的表情,心头一沉。
知道看到沈之修,他终于明白那黯淡的表情从何而来。
荒废的城池多是依山而建的类似库房的建筑,尹思涵的居所里,烛火微微摇曳,因为不想暴露这座荒城有人在里头,整座城夜晚都不许点火,这间屋子的窗咎老旧的几乎一碰就碎。
士兵们把被褥钉紧墙里头遮的严严实实后才敢点上一盏油灯。
静谧的屋子里,一点点微弱的火苗晃动着,随时都会堙灭,土炕上铺了层稻草,一层单被褥,桌上的茶早已凉透,气氛凝重压抑。
沈之修静静的躺在那简陋的床上,微弱的烛火给他惨白的面容添了几分柔和,身上是鲜血凝结的暗红色纱布,裹满了数处,虽已止血,但看上去依旧触目惊心,人苍白消瘦的厉害。
颧骨微突,眼窝下陷,面颊上没有丝毫的血色,若非胸膛还微弱的起伏,简直就是一个死人。
“我说追兵怎么找不到我们的踪迹,慎行他一个人往朔方那边跑,留下错乱的脚步,北夷人以为他是你,全力围攻他,我们找到他的时候还以为是你,他那会几乎没了呼吸,也因为他不是你,所以北夷人没带走他。”
章盛阳在一旁说道,平淡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哀伤。
“我们去的时候也以为他不行了,但还好他还是喘了口气,回来这边包扎好之后就一直没醒来过,还是虎子飞鸽传信,告知了你的位置,但我们已经往邑安来了,慎行为何还要去朔方?”
章盛阳没有再说下去,他突然明白了,沈之修这样的人必然追求万全,给敌人一些线索,总好过敌人扩大搜索范围,就算没找到顾元锡,若是知道他们撤到邑安来了,数万名士兵需要时间休整,他为了给他们机会。
“虎子说已经传信给神医段羽了,但不晓得神医游荡到哪里,能否及时赶来。”尹思涵叹口气。
就在这时,床上的沈之修突然剧烈的喘息几声,面色迅速涨红,顾元锡忙拉过随行的军医,语无伦次道:“你看看他是不是要醒来了?”
军医上前查看一番,面色大变:“小将军,沈大人伤情恶化了,沈大人身上除了新伤外,还有几处深入骨肉的旧伤,那样严重的陈年旧伤,和这些新伤交错,恐怕……”
他的话像是晴天霹雳似的,顾元锡愣住了,虎子眼眶迅速泛起水光,顾元锡慌乱的扒开沈之修的衣衫。
片刻后整个人如遭雷击般愣在原地,背后交错的两道刀痕,最为触目惊心,从两肩到背心交错的疤痕,一直漫延到腰线,还有贯穿胸膛的剑疤。
光是旧伤就有十余处,新伤无数也掩盖不住的伤疤。
顾元锡就单是看着,眼泪便不自觉的落下,谁能想到清冷矜贵的俊逸公子,脱了衣衫竟是这样斑驳的躯体。
顾元锡一寸寸的抚上那些伤痕,无力的跪坐在地,他看着虎子,使劲的平稳呼吸:“这些伤你知道怎么回事对吗?”
虎子早已哭的满脸泪水,他哽咽道:“沈大人不让我往外说,当初护送殿下回京,我们受埋伏后,第一个赶来的就是沈大人,他那时候浑身是血,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醒来的时候段神医在我身边,段神医说那次沈大人要是没挺住可能就死了……他坚持去找到我们,之后半年都在重伤昏迷……”
难怪他消失了半年之久,不是销声匿迹,是重伤难行。
再具体的虎子也不清楚,但看身上的伤害,就晓得那日分别后他收到了怎么样的围剿,他是武艺高强,可到底也是人,是人就会受伤。
顾元锡跪倒在他面前,直愣愣的凝视着他的连,双眼中水光满布,眼底全是血丝,喉头酸涩的像是被剑刺穿,漏了好大的一个口子,叫他难以喘息。
见惯了生死的尹思涵和章盛阳都在流泪,顾元锡耷拉着肩膀,沉默的流泪半晌后,突然抬头,他强行咽下喉头的酸涩,努力保持平静:“他会醒来的,一定会的,虎子去飞鸽询问段神医下落。”
他巴掌大的苍白面颊上虽满是水光,但眼神依旧清亮的逼人。
“元锡。”章盛阳想说什么,却见顾元锡握住沈之修的手,无比坚定道:“他一定会醒的,这一战我们还没有赢,别难过了,军中还要你们部署,没关系我照顾他,他一定会等到段神医的。”
他说完便撑起身子,坐在床边,打湿帕子细细的擦拭沈之修沉睡的面容,专注的看着他,像是他沉睡中这个人做的一样,温柔细致的照顾他,直到他睁开那双他极其喜欢的,蕴含远山薄雾的眸子。
他相信他,一如他相信他一定会赢得这张战斗的胜利。
屋内的人叹息一声,退了出去,顾元锡努力保持着的平静骤然崩溃,他远没有看上去淡然,无人想象他看到那一身伤疤时脑海里是如何的惊涛骇浪翻涌。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沈之修一身武艺何等高强,他们在西疆交手数次,没有一次分出高下,连祖父都说沈之修武学造诣不比他低。
他从未受过伤,除了那次给李澈送药,但那次也是因为潜伏不宜缠斗,为保全李澈他硬生生的不躲避。
可那次休养后的伤口连疤痕都不曾留下,可这一身交错的疤痕,过了这么些年都依旧清晰可见。
骤然崩溃的顾元锡无声的抽动着肩膀,泪水斑驳脸庞,男儿有泪不轻弹,可真的无措,真的彷徨,真的害怕的时候,怎么可能忍得住?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突然就想起了所有和沈之修在一起时的情景——
想起了初遇时光景,热闹的街市,杂乱的小摊。
他站立在那儿,分明没什么表情,顾元锡却觉得这个哥哥真真儿是俊朗无双。
想起了那日京郊桃花坡,他策马而来,纷扬的花瓣似点点金箔,点缀他周身。
想起了边关塞外,那些一直以来被忽略的种种温柔。
祖父去世,他在关外沙地躺了一夜,睁眼流泪,背坡的身形是谁?
父母离去时他隔着一扇老旧的门,低喃的那一句:“只要我们活在对方心里,死亡就不是分离。”
第一次并肩作战,第一次策马同游。
生辰那日满目的烟火,和那一支独独为他而奏的曲调,惴惴不安时有他,彷徨迷茫时有他,心生畏惧时有他……
所有的时光都有他在身边,他见过风光无边的自己,也见过狼狈不堪的自己,好像那些忽略的时光里,他都在一旁见证。
他将那枚桃花玉佩紧紧的握在手心里,任由泪水打湿那枚光洁温润的玉佩。
顾元锡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害怕,这么害怕他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只知道那是一种极为紧张,极为隐秘的,又微妙的情绪在心底缠绕。
或许其实不是不知道,相处之时的轻松愉悦,仿佛有他在一切都自会安排好,对上那双浅雾色的眸子他就莫名心安,无声却温柔的陪伴早就渗入了他心底,在心底最深处扎根,随后发芽,成为一株难以撼动的参天大树。
他无法自欺欺人的认为,心底只是将他当做兄长,战友,知己,在这样烛火氤氲,泪盈于睫的时刻,藏在心底的想法再也无法逃避。
看着掌心额暖玉他可以确定的一点是,他喜欢沈之修,是那种无法失去,无法在生命里割据他的喜欢,在十八岁这一年,在他即将死去的前两年。
初次反应自己的心迹,顾元锡是慌乱的,这种欢喜与兄长友爱不同,与亲情不同,是他从未有过情绪,可又是毫不讲道理的感情。
慌乱后顾元锡却又觉得,真好,他第一次的欢喜和悸动的人是这样好的一个人。
纵然这样的感情不容于世,可那又如何,这是一种毫不讲道理的情感,不是他区区凡人可以控制的,况且他不认为自己喜欢他,喜欢这样的感情是应该被扼制,被改变,被不容于世的。
这是无关他人的感情。
他或许太过迟钝,早在当初他说出想要他成为自己最终归宿的时刻,他便动心了,可惜他发觉的太迟了。
若早知自己心底的爱意,他会对他再好些,再厉害些,护着他。
这欢喜不需要回应,这样的感情对方或许很难接受,但好在他时日不多,在这样的日子里心怀爱意的与自己喜欢的人并肩作战,完成他们一直以来的梦想就足够了。
而沈之修只需要好好地活着,以理想为策,像从前般清冷矜贵,潇洒自由的活着便好。
当他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他千万别消失,他们共同的理想还未实现,海晏清河路阻且长。
“沈之修,别丢下我……沈之修别丢下我,别丢下我一个人……”破碎的呢喃伴随眼泪落下,顾元锡只能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反复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