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灯笼晃了晃,照亮老王妃手中将熄的安息香。那串新换的翡翠佛珠缠在腕间,正与她今日赏给沈玥彤的镯子水头相似。
"好孩子。"老王妃忽然笑起来,眼尾皱纹里藏着三十年前的凌厉,"明日随我去护国寺还愿,记得带上那套赤金镶玉头面。"
沈玥彤福身应下,却在老王妃转身时瞥见其袖中露出一角黄笺——正是张太医今晨开错的药方。夜风卷着残雪扑进来,她伸手关窗时,腕间突然传来暖意。
"当心台阶。"柳陌原不知何时下了榻,苍白指尖虚虚护在她腰后,"祖母最不喜人踩她影子。"
三更梆子响过,小厨房的药吊子还在咕嘟作响。沈玥彤摩挲着玉佩上的裂痕,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端王府那潭水深得很,你这阴阳玉佩既是钥匙,也是催命符。"
暗处传来衣袂破空声,她将毒蒺藜扣在掌心。来人却扔下个青布包袱,解开竟是沾着泥土的玉枕——正是老王妃昨日送去护国寺供奉的旧物。
沈玥彤用银簪轻刮枕上污渍,嗅到淡淡的苦杏仁味。月光透窗而过,照见玉枕内侧刻着行小字:癸未年腊月,川乌七钱,半夏...
沈玥彤的手指在被面上轻轻蜷缩,药香里混着檀木熏香在锦帐内流转。她侧过脸看向枕边人,柳陌原鸦羽般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淡青阴影,倒显出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无辜来。
"世子昨夜睡得可好?"她将玉镯往腕上推了推,青瓷碰着金丝楠木床柱发出轻响。
柳陌原翻身时中衣领口微敞,露出锁骨处一道暗红伤痕:"托夫人的福,比前些日子安稳些。"他说话时喉结在薄皮下滚动,目光却落在她鬓角歪斜的珍珠步摇上,"今日要去给太妃请安?"
菱花窗外传来丫鬟扫雪的簌簌声,沈玥彤接过青黛递来的云锦夹袄,指尖在银狐毛领上顿了顿:"世子若是身子爽利,不妨同去。昨儿太妃还问起上元节宫宴的帖子。"她瞥见柳陌原指尖沾着墨渍,分明是昨夜又去书房写了密信。
早膳摆在临水轩时,檐角铜铃忽然被风吹得急响。柳陌原舀着燕窝粥的手腕微滞,汤匙在瓷碗边沿磕出清音:"夫人查这个月的账,可发现什么蹊跷?"
"蹊跷倒没有。"沈玥彤夹起翡翠饺,碧玉箸尖点在描金账册上,"只是东街三家绸缎庄的收益,比往年多了三成。"她看着柳陌原颈侧青筋骤然绷紧,唇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纹,"听说世子前日见了蜀中来的商队?"
窗外梅枝突然折断,积雪扑簌簌砸在石阶上。柳陌原搁下汤匙,白玉扳指在桌沿敲出笃笃闷响:"夫人倒是耳目灵通。"他忽然倾身,药香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只是这王府内院的账,何时要过问外院的买卖了?"
青瓷碗里的姜汤腾起袅袅白雾,沈玥彤用帕子掩住口鼻:"世子莫恼,妾身不过是怕..."她话未说完,廊下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侍卫徐昭按着刀柄闯进来,肩头落雪簌簌而落。
"禀世子,西角门..."徐昭瞥见沈玥彤在场,后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柳陌原袖中银针寒光一闪,面上却笑得温软:"彤儿先去准备车马可好?为夫换件衣裳就来。"
沈玥彤扶着丫鬟的手跨出门槛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咳嗽。她回头望去,柳陌原正用染血的帕子擦拭嘴角,见她转身,迅速将帕子团进掌心。廊下光影交错,他苍白面容在冬日晨光里竟显出几分透明。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时,沈玥彤忽然掀开车帘:"绕道去东市。"她看着柳陌原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指尖抚过袖中暗袋里的账本副本,"世子不是说蜀锦新奇?妾身倒想瞧瞧能让利润涨三成的,是什么稀罕物什。"
柳陌原突然握住她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回去。"他声音裹着寒气,拇指却在她脉搏处轻轻摩挲,"今日初九,夫人忘了每逢单日,东市..."话音未落,车辕突然断裂。沈玥彤在颠簸中撞进柳陌原怀里,闻见他衣襟内藏着极淡的血腥气。
十二支羽箭破空而来时,柳陌原广袖翻卷如鹤翼。沈玥彤看着他苍白指尖捏碎第七支箭镞,忽然想起大婚那夜合衾酒里若有似无的苦味。当黑衣人持刀劈开车厢时,她袖中银针已先一步没入对方咽喉。
"夫人好身手。"柳陌原抹去溅在眼角的血珠,指尖温度烫得惊人。沈玥彤看着地上七零八落的尸体,忽然发现刺客耳后都烙着铜钱大小的火云纹——和账本上蜀锦暗纹一模一样。
……
烛火将雕花屏风上的喜鹊登梅映得忽明忽暗,沈玥彤扶着酸枝木桌沿缓缓坐下。
护甲划过青瓷茶盏,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嬷嬷瞧见那玉枕内侧的字了?"
秦嬷嬷正往铜盆里添热水,闻言手一抖,澡豆滚进炭盆里腾起青烟:"老奴眼拙,只瞧见些陈年污渍..."
"癸未年腊月,川乌七钱,半夏五钱。"沈玥彤突然轻笑,翡翠镯子磕在妆奁上叮咚作响,"与先王妃临终前那碗安神汤,分毫不差。"
珠帘哗啦一响,柳陌原裹着玄狐大氅倚在门边,苍白指尖还拈着片枯黄的药渣:"彤儿好眼力。"他咳嗽着将药渣按在宣纸上,"只是漏看了玉枕夹层里的..."
"血竭粉。"沈玥彤突然转身,累丝金凤步摇的流苏扫过男人苍白的唇,"与世子每日服用的枇杷露相遇,三日便可蚀穿肺腑。"
秦嬷嬷手中的铜盆"咣当"落地,热水漫过青砖缝里新冒的苔藓。她突然跪下来重重磕头:"老奴该死!今晨的枇杷露是、是老王妃亲自..."
"嬷嬷起来。"柳陌原忽然伸手虚扶,腕间滑出的红绳串着半枚阴阳鱼玉佩,"你当年为护母妃棺椁,背上那道刀疤可还疼?"
老嬷嬷浑身剧震,浑浊的眼里突然滚出泪来。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她抱着襁褓中的世子躲进枯井,后背生生挨了三刀。井沿积雪融化的冰水混着血,把世子的哭声都冻住了。
"世子怎知..."她颤抖着掀起后襟,狰狞的疤痕在烛火下像条蜈蚣。
"母妃临终前攥着这玉佩。"柳陌原忽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暗红血丝,"她说'去找背上有三刀痕的妇人'..."
沈玥彤突然将银针扎进他虎口穴,转头对秦嬷嬷道:"烦请嬷嬷取三钱白及、五钱仙鹤草,要去年霜降前收的。"
待屋内只剩二人,她忽然扯开柳陌原的衣襟。苍白的胸膛上赫然有道陈年箭伤,位置正对着心脉:"三年前西山围猎,世子这伤..."
"是二叔的穿云箭。"柳陌原握住她执针的手,冰凉指尖划过她腕间红痕,"就像今日玉枕里的血竭,皆出自他之手。"
窗外忽然传来瓦片轻响,沈玥彤反手射出银针。伴着闷哼声,她推开雕花窗:"劳烦二叔惦记,陌原这病榻最忌鼠辈惊扰。"
月光照亮廊下将熄的安息香,柳二爷的玄色衣角消失在转角。他惯用的龙涎香混着血腥气,与玉枕夹层里的味道如出一辙。
"明日护国寺之行..."柳陌原忽然将半块玉佩塞进她掌心,"该让祖母瞧瞧完整的阴阳鱼了。"
沈玥彤摩挲着玉佩裂痕,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当年端王妃捧着碎玉咽气时,说的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五更梆子敲响时,秦嬷嬷端着药盏进来。她眼眶通红,粗粝的指腹反复摩挲着世子换下的染血中衣:"小姐可知,当年王妃产子那晚,老王妃在佛堂跪了整夜..."
沈玥彤搅动药汤的手忽然顿住。鎏金勺柄映出她骤然收缩的瞳孔——老王妃风湿痛用的膏药里,分明掺着延缓伤口愈合的紫荆胶。
"嬷嬷可记得先王妃忌日?"她突然将药渣泼在宣纸上,墨迹混着血竭粉显出诡异的纹路。
"腊月廿三,灶王爷上天那日。"秦嬷嬷抖着手添炭,"王妃最爱吃老奴做的糖瓜..."
沈玥彤猛地站起,累丝金凤步摇撞在梁上垂下的药囊。腊月廿三,癸未年腊月廿三,正是玉枕内侧记载的日期。窗外晨雾漫进来,将铜镜蒙上層灰白,映得她腕间翡翠镯像浸在血水里。
柳陌原忽然在榻上轻笑:"彤儿可闻到枇杷香?"他苍白指尖挑起帘帐,露出小几上冒着热气的瓷盅,"祖母今晨送来的,说是用佛前露水熬的。"
沈玥彤执银簪试毒的手突然被握住。柳陌原就着她的手饮下半盏,喉结滚动时溅出的药汁染红衣襟:"总要有人喝给她看..."
话音未落,他突然呕出大口黑血,指尖死死抠住床沿青鸾雕花。沈玥彤翻出枕下油纸包,将最后三枚解毒丸塞进他口中,转头厉喝:"取三钱犀角粉!要北疆进贡的!"
秦嬷嬷跌跌撞撞冲出门时,听见身后世子妃撕心裂肺的喊声:"柳陌原你敢死!你说过要与我共赏陌上花开..."
腊月十七的雪粒子打在琉璃窗上,沈玥彤正用银剪修整瓶中白梅,忽听得廊下传来环佩叮当。沈玥碧茜色织金斗篷扫过门槛,鬓间九鸾衔珠钗晃得满室生辉。
"妹妹这屋里怎的这般素净?"沈玥碧径自坐在紫檀雕花椅上,腕间血玉镯磕在茶案发出脆响,"听闻世子爷又咳血了?我们侯府新得了支千年雪参,父亲说..."她尾音拖得绵长,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轻轻划过青瓷盏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