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玥彤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环佩叮当。端王府侧妃苏婉如扶着丫鬟款款而来,绯红织金裙裾扫过青石台阶,在月光下泛起粼粼波光。
"姐姐好生偏心。"苏婉如停在柳陌原身侧,指尖轻轻搭在他肩头,"教世子爷琴艺这等风雅事,怎的不叫上妹妹?"她杏眼微眯,唇边梨涡盛着蜜糖似的笑,眼底却结着寒霜。
柳陌原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半步,玄色蟒纹广袖擦过沈玥彤腕间玉镯。沈玥彤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与三年前大婚那日一般无二。那时他挑开喜帕的手指也是这样冷,仿佛触到的不是新娘柔荑,而是青玉案上一方镇纸。
"侧妃慎言。"沈玥彤将七弦琴收入锦囊,素白手指按住琴尾雕着的并蒂莲,"琴为心声,若无赤诚,纵使习得技法亦是枉然。"她抬眼望向回廊外飘摇的宫灯,火苗在琉璃罩里忽明忽暗,像极了苏婉如此刻闪烁的眼神。
柳陌原突然嗤笑一声,腰间玉佩撞在栏杆上发出脆响:"好一个'琴为心声'。前日父王寿宴,世子妃一曲《鹤唳九霄》技惊四座,连宫里的乐正大人都赞不绝口。"他转身逼近沈玥彤,墨色瞳孔映出她鬓边微颤的珍珠步摇,"本世子倒不知,沈尚书家的闺阁小姐,何时习得这般堪比宫廷乐师的琴艺?"
夜风卷着桂香扑进亭中,沈玥彤广袖下的手指骤然收紧。她记得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鲜血从苍白的唇边溢出来,染红了枕上绣着的金丝梅花。"记住,永远别在端王府弹《鹤唳九霄》......"
"世子爷!"苏婉如忽然惊呼。沈玥彤回神时,琴弦已断了一根,殷红血珠顺着指尖滚落,在月白锦缎上洇出点点红梅。柳陌原的手还按在琴尾,方才那声裂帛之音竟是他生生扯断了琴弦。
"看来世子妃的赤诚之心,连七弦琴都受不住。"苏婉如帕子掩住嘴角,金镶玉护甲在灯笼下泛着冷光,"听闻前朝乐师韩子期最擅续弦之术,可惜去年因与宫嫔私通被杖毙......"
"放肆!"柳陌原突然暴喝,惊得檐下宿鸟扑棱棱飞起。他一把攥住沈玥彤染血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玉镯:"端王府的世子妃,岂容尔等妄议?"这话虽是对苏婉如说的,眼睛却死死盯着沈玥彤,仿佛要从她平静的面容里挖出什么秘密。
沈玥彤腕间传来钻心疼痛,面上却绽开一抹浅笑:"世子教训的是。"她突然反手握住柳陌原的手,将染血的指尖按在他掌心,"这弦断得蹊跷,妾身方才试音时分明......"
话未说完,苏婉如的贴身丫鬟突然扑通跪地:"奴婢该死!前日擦拭瑶琴时见第七弦有些毛躁,本想回禀世子妃......"她抖如筛糠,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可侧妃娘娘说,说世子妃琴艺超群,断不会察觉......"
亭中霎时死寂。柳陌原猛地甩开沈玥彤的手,转头看向苏婉如的眼神像淬了毒的箭。苏婉如脸色煞白,丹蔻指甲掐进掌心:"你这贱婢胡沁什么!我何时......"
"来人!"柳陌原厉声打断,"把这背主的奴才拖去刑房,至于侧妃——"他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温柔可怖,"既然这么爱听琴,就禁足三月,每日抄十遍《清心咒》罢。"
沈玥彤冷眼看着苏婉如被婆子搀走,转身去拾散落的琴弦。忽然腰间玉佩被柳陌原拽住,羊脂白玉"啪"地摔在石阶上,裂成两半。月光照在玉佩内芯,竟露出一簇金丝缠绕的梅花纹样。
柳陌原瞳孔骤缩。这是二十年前,宫中梅妃最爱的纹饰。
……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洒在端王府正厅的紫檀八仙桌上,端王妃指尖摩挲着青花茶盏的鎏金边沿,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锋掠过沈玥彤垂落的睫毛。十二扇织锦屏风后传来细碎的环佩声,几位侧妃带着丫鬟们捧着时令鲜果鱼贯而入,却都在瞥见主位上紧绷的气氛时噤了声。
"彤儿前日往西市药铺添置的川贝母,倒比太医院贡品还要金贵?"端王妃忽将茶盏重重一磕,惊得捧着果盘的翠衣丫鬟险些打翻玛瑙葡萄。她刻意加重了"西市"二字,那片专供商贾走卒的腌臜地界,素来是宗室贵胄避之不及的所在。
沈玥彤藏在云纹广袖里的手指骤然收紧,前日她分明换了粗布衣裳从小巷绕行,却仍被婆母的眼线瞧了去。她抬眸时已换上恭顺神色:"母亲明鉴,上月二弟风寒咳喘,李太医开的方子需陈年川贝作引......"
"放肆!"端王妃猛地拍案,翡翠护甲划过案面发出刺耳声响。她自袖中甩出张泛黄纸笺,墨迹间赫然现着"永州沈氏"的落款。三房侧妃王氏用绢帕掩住嘴角冷笑,她认得那是沈家老夫人亲笔——半月前沈家幼子闹出强占民田的丑事,这张求援信本该锁在世子书房的暗格里。
雕花梁柱间浮动的沉水香突然凝滞,沈玥彤看着飘落脚边的家书,耳畔嗡鸣着母亲那夜泣血般的哀求:"你兄长在牢里高烧呓语,彤儿你如今是端王府金尊玉贵的......"她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嗓音浸着三分凄楚:"儿媳愿受家法,只求母亲莫迁怒沈家老幼。"
"好个贤良淑德的世子妃!"端王妃怒极反笑,丹蔻染就的指尖几乎戳到沈玥彤眉心:"你以为偷卖陪嫁头面接济母家神不知鬼不觉?上月十五你房里少了两柄赤金缠丝凤钗,昨日典当行掌柜竟跪在王府角门求赎!"
窗棂外忽然滚过闷雷,沈玥彤血色尽褪的脸被闪电映得煞白。那对凤钗是及笄时祖母颤巍巍从妆奁底层取出的,钗尾还刻着沈氏女代代相传的芙蓉纹。她记得当票递进当铺栅栏时,掌柜浑浊眼底闪过的精光——原以为是贪图利钱,竟是早被端王妃攥住了命脉。
"母亲容禀。"清冽男声破开凝滞的空气,玄色蟒纹袍角掠过沈玥彤低垂的视线。世子萧承渊将妻子护在身后,玉冠垂下的缨络随着躬身行礼轻轻摇晃:"典当之事是儿子默许的,永州案牵连甚广,若此时见死不救,恐被言官参个凉薄之名。"
端王妃瞳孔骤然收缩,看着亲子为外姓女子顶撞自己,保养得宜的面庞浮起扭曲纹路。她颤抖着指向萧承渊腰间蟠龙玉佩:"你父王当年为这世子之位......"话音未落,外头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掌事嬷嬷捧着镶金拜帖慌张闯入:"禀王妃,永宁长公主鸾驾已到朱雀街口!"
雨幕中传来銮铃脆响,沈玥彤借着萧承渊搀扶起身时,瞥见婆母鬓边颤动的点翠凤钗已歪斜三分。当永宁长公主带着水汽的绛紫宫装卷入门槛时,她敏锐捕捉到这位天子胞妹扫过自己时意味深长的眼风——那目光越过端王妃僵硬的迎客笑颜,直落在她袖中紧攥的羊脂玉环上。
"本宫来得不巧了?"长公主指尖拂过沈玥彤冰凉的手背,牡丹护甲有意无意勾开她半掩的袖口,露出内侧用金线绣着的半阙《璇玑图》。暴雨拍打着屋檐上琉璃脊兽,沈玥彤突然记起三年前上元夜,长公主府送来贺婚的织锦被端王妃原封不动退回去时,礼单上正有卷前朝孤本的《回文诗笺》。
端王妃笑了笑,又对沈玥彤说道,“你也去外面转一转吧!”鎏金护甲划过案上《女诫》封皮,翡翠耳坠在烛火里晃出细碎光斑。她眼尾瞥见门外候着的翠衣丫鬟端着红木托盘,几缕当归药香正从盖碗缝隙里溢出来。
沈玥彤扶着酸枝木椅背缓缓起身,云锦裙裾掠过青砖上未干的水痕——那是方才端王妃失手打翻的参茶。她垂眸盯着婆母鬓边新换的累丝金凤钗,昨夜里这钗子分明插在王爷最宠爱的柳姨娘发间。“儿媳这就去园子里采些木芙蓉,给母亲炖雪梨润肺汤。”
“倒也不必急着回来。”端王妃用绢帕掩着唇角咳嗽,目光却如蛛丝黏在沈玥彤腰间晃动的双鱼玉佩上。那是萧承渊大婚夜亲手系上的,此刻却缠着几不可见的银丝线,随着脚步在晨光里泛着诡异流光。
抄手游廊的穿堂风卷起沈玥彤杏色披帛,她忽然驻足在转角太湖石旁。假山缝隙里半掩着块沾泥的羊脂玉环,正是三日前永宁长公主瞥见她袖中物件时的同款纹样。指尖尚未触及冷玉,背后忽传来三房侧妃王氏娇笑:“姐姐怎的孤身在此?莫不是昨夜世子又宿在书房?”
沈玥彤旋身时已换上端庄浅笑,目光扫过王氏发间新添的东珠步摇——那本该锁在她陪嫁箱底的物件。“妹妹眼力越发精进了。”她抬手扶正王氏歪斜的牡丹绢花,袖中暗袋里的玉环贴着肌肤发烫,“听闻王爷昨儿赏了妹妹半匹浮光锦,可巧我院里刚得了御赐的孔雀金线。”
太湖石后传来枯枝断裂声,沈玥彤眼尾瞥见翠雯提着竹篮仓皇后退。这小丫鬟今晨卯时初刻便消失了两柱香时间,此刻裙角还沾着西角门特有的苍耳子。她故意提高声量:“母亲既让我歇着,不如请王妹妹同去芍药圃走走?”
“王妃娘娘传奴婢来催呢!”端王妃身边的李嬷嬷突然从月洞门转出,枣红比甲上金线绣的瑞鹤翅膀沾着几点泥浆。她布满老茧的手攥住沈玥彤腕子:“西厢房炭盆打翻了,娘娘说,世子妃那对紫玉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