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烈日当空,晒得地上的虫子唧唧惨叫。
吴言用发夹夹起了头发,掏出一张纸巾抹了抹脖子上的汗。今天不仅热,气压还低,走在路上感觉气都快要喘不上来,思绪也糊成了一团。吴言路过寂笼广场上的饮料摊,买了一包塑料袋装的玫红色糖水。这是一款当地用来迎宾的饮料,用玫瑰糖露制作,喝起来香香甜甜的。吴言一开始也不习惯,觉得像在喝香水,但喝了几次以后,竟还有点上瘾。
吴言抬头看向组屋的高层。这个时候大家基本都躲在家里不出来,显得格外宁静。
回来以后,吴言就一直在推敲昨天福哥提供的线索。如果他说的故事是真的,那么雨歆很有可能是在寂笼被人掳走了,一路送到了大人物的船上。但雨歆为什么会来寂笼这么危险的地方?是不小心闯入,还是被人诱骗过来的?渣叔作为寂笼的管理者,对此知不知情、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此时,天空响起了响礼祷告的广播声,铿锵有力。
吴言决定不瞎猜了,直接当面问清楚。
一般这个时间,渣叔都会在一层的华兴茶室吃中饭、喝咖啡。吴言走进去的时候,他就坐在一台咿咿呀呀响的电扇下面。
旁边另一桌,渣叔的马仔们也在陪一个光头男吃饭。只不过那人的碗里装的不是米饭,而是一条条肥大的面包虫。光头男满头大汗,身体微微颤抖,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祈求渣叔放他一马。可渣叔和他手下的马仔,既没有搭理他、又没有强迫他,这让光头男感到更加无助。
吴言假装没有看见这件事,径直走到了渣叔面前。
对于吴言的到来,渣叔显然并不意外,他起身走到了一旁的鹦鹉饲养处,方便两人敞开说话。吴言开门见山,简单复述了福哥提供的情报,渣叔却笑了。他认识福哥很多年,这人说话就跟八卦杂志一样,有一定依据,但更多时候是在胡编乱造,把一些很普通的事情描绘成很猎奇的故事。别的地方不知道,但在寂笼,如果有人干这种勾当,渣叔不可能不知道。
在盛迦南,黑帮一般被称为“私会党”,因为他们不仅仅是从事犯罪买卖的帮派,更是一个拥有特殊文化和内部运行规则的“私人小型社会”。海山帮多为广东移民后代,操着一口流利的广州白话;另外还有小部分印度人和锡克人,不仅中文说得好,斗殴的时候更是凶狠无比。
渣叔掌权以后,在寂笼定下了三条规矩:一、不问出身,不问过去,只要守序,来者不拒。二、除非死了人,不然轻易不让警察入内。三、拒绝毒品。
可以说,渣叔就是寂笼的天,各种纠纷都需要他来主持公道。一般小偷小盗都不敢在这惹事,寂笼反倒成了方圆十里最安全的地方。可近些年,随着渣叔年纪渐长,他对整个海山帮的掌控力逐渐变弱,不仅闹事的人变多了,底下的马仔也蠢蠢欲动,想要把毒品引进寂笼。
那个被逼吃虫子的中年人,就是公然违反了规定,在寂笼里倒卖K他命,所以渣叔才要用这种方式好好教训他。吴言和渣叔谈话的当儿,中年人勉强吃了几口,觉得异常恶心,跑到后厨去吐了。而吴言这里,也没聊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渣叔答应的“全面搜查”,和吴言前两个月已经做过的事情没有任何区别。
吴言正准备离开,后厨突然传出激烈的打斗声。其中一个马仔推开了门,发现光头男正挥舞着菜刀砍向印度保镖。后者肩膀上已经被砍了一刀,血流了一身,一边往后退一边用手护着身子。马仔们什么都没带,只能抄起凳子,与光头男隔空对峙。身形肥胖的渣叔躲在马仔身后,大声嚷嚷着,让手下赶紧制服这个疯子。
现场极其混乱,但吴言很冷静,悄无声息挪向门口,准备逃离茶室。没想到马仔用凳子击飞了光头男手里的菜刀,正巧落在了吴言的脚边。光头男杀红了眼,冲过来想要夺回武器……
吴言单膝下压,紧接着一个前扑,用巴西柔术里的双腿抱摔瞬间放倒了光头男。光头男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但很快就反过来踹开了吴言。吴言没有给他继续反击的机会,直接掏出强碱水喷射他的脸部。光头男的眼睛和脸部瞬间被腐蚀,疼得哇哇大叫,抓着脸在地上来回打滚,哀嚎着请求大家救救他,他脸上着火了。
在场众人都看呆了。
*** *** ***
搭电梯上楼的时候,吴言不停在转动右手的手腕,似乎有点扭伤。所幸刚才那个光头男是个毒虫,身子本来就弱,再加上一顿搏杀后体力已经见底,要不然就凭男女之间的体重差距,吴言还真不一定能一下放倒他。
之所以准备一瓶如此“暴力”的防身武器,其实是充分利用了自己的化学知识,确保自己在体能力量有差距的情况下,还能有保命的最后一击。而强碱的浓度她控制得刚刚好,既能确保对方瞬间倒下,又不会危机性命,眼睛大体也能保住。
吴言敲了敲邻居的门,屋里的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门没锁,让她直接进来。吴言推门而入,立刻闻到一股刺鼻的药酒味。面前的橱柜上摆着各种瓶瓶罐罐,里面用药酒泡了蛇、穿山甲、雏鸡等等,柜子上挂着一副草书写的繁体“华佗再世”。但柜子前坐着的老爷子,看起来已经七十几了,眉毛都白了,眼睛也一副睁不开的样子。
吴言只想找他买一瓶跌打药酒,老爷子却坚持要帮她疏通经脉,吴言无奈只好配合。她刚坐下来,屋里突然闯入另一位伤者——被砍伤的印度保镖。案底太多的人,去公立医院容易惹上麻烦,以前都是来这简单处理。可今天很不凑巧,大孙子出门练舞狮去了,家里只剩刚上三年级的小孙女,老爷子只好自己上手。
老爷子虽然一把年纪了,但眼不花手不抖,缝伤口这种简单的活儿还是能干的。刚上三年级的小孙女则在旁边递消毒药水和剪子。印度保镖嘴里咬着毛巾,额头上全是汗,很痛却又不好意思喊出来、拼了命忍着。他的眼神时不时和一旁等待的吴言交汇,却又没有发生任何对话。
伤口很快处理完毕,印度保镖扔下了几张五十块钞票,就迅速离开了跌打馆。不想,吴言却追了出来,把他叫到了楼道里,用有些生涩的广东话问他。
“你是不是有话同我讲。”
印度保镖犹豫了片刻,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人在附近后,才用同样有些生涩的普通话回答她:“晚上八点,金店街(gai),印度庙。知(ji)道在哪吧?”
吴言点了点头。印度保镖又探头看了看楼道,确认没有其他人路过,才离开。
其实从第一次见面,吴言就察觉到印度保镖心里有鬼。渣叔毕竟混迹江湖多年,喜怒早就不行于色,吴言很难从他脸上读到什么信息。可站他身后的保镖,每每说到关键信息,他都会有一些焦躁不安的小动作。比如,刚刚在茶室里,吴言一提到寂笼里可能有人在从事拐卖活动,坐在隔壁桌的他就下意识回了头。按理来说,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寂笼里很多妓女就是被人从贫穷的乡里诱拐过来的。印度保镖的反应很不寻常。
吴言准时到了金店街的印度庙,可他却迟迟没有出现。
庙里人不少,空气中混杂着汗味、爽身粉味和烛火味。墙上用五彩斑斓的玻璃砌成了印度风格的图案,经过顶上的暖灯漫反射,颇有一种超现实的迷幻感。
吴言面前,供奉着一尊迦梨女神。她是时间的征服者,象征着创造和毁灭,是众生的神圣母亲。她有四只手臂,全身漆黑,身穿兽皮,脖子上挂着一串人头,腰间又系着一圈人手。她的脚下,踩着自己的夫君湿婆。传说中,迦梨女神消灭恶魔以后,因为过于愤怒,忍不住用双脚大力践踏土地,令众生蒙难。湿婆为了拯救苍生,躺在了她的脚下,任其践踏以泄恨。
吴言正看得出神,印度保镖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到后方详谈。
与华丽的内厅相比,印度庙的后院显得有些破败,角落里还养着两头牛。
印度保镖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种名为Pann的印度小吃,其实就是槟榔叶包着槟榔和五颜六色的香料,最后用火机把里面包裹的材料点着。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吴言内心多少还是有些犹豫,但为了拉近彼此的关系,她还是狠下心把燃烧的槟榔叶塞进嘴里。吴言只感觉口腔内又烫又冰,一股复杂又刺激的味道直冲脑门,喉咙也有些酥麻。虽然从小在湖南长大,但这款槟榔后劲实在强太多了,吴言感觉自己的五感瞬间被撑爆了。
“你能听懂广东话吧?”印度保镖问。
“勉强。”
“你得抓紧学学,我们这里不会个三五种语言,混不下去。”
两人开始“各说各话”,讲不通的地方就用英语和手势来凑。印度保镖本名叫拉惹·星,大家一般叫他阿星或者小星。他十三岁就辍学跟着渣叔混了,到今天也快二十年了。正如吴言观察到的,寂笼已经逐渐脱离了海山帮的控制,变得越来越混乱。外国人肆无忌惮入侵他们的地盘,这些人根本不害怕渣叔,不仅往组屋里贩毒,还时不时掳走一些妓女。
阿星三番五次想要重整寂笼的秩序,却反被渣叔训斥,要他安分点,做好保镖的工作就行。直到今天下午狠狠挨了一刀以后,阿星才真正想明白,渣叔已经是昨日黄花了。他就像年迈的教父一样,拼命想要维持住最后一丝体面,不愿和这些入侵者正面冲突,可这样下去海山帮只会走向衰败。
“他老了,早该退休了。”
“所以?”吴言有些疑惑,没完全明白阿星这句话的意思。
“我帮帮你,你帮帮我。”
“你知道雨歆的下落?”
阿星拿出一张寂笼广场的监控截图,应该是放大了很多倍,所以看起来很模糊。画面中心确实是个长发的女孩,但是你说她是谁都行,因为根本看不清长相。吴言看了很久,也不敢确定这就是雨歆。
“你女儿确实来过寂笼,有人看见她上了7楼。”
“那渣叔之前为什么一直不承认雨歆来过?雨歆的失踪,是不是和他有关?”
阿星摇了摇头,回答道:“这些事,明显是外地人干的,背后都是一些有权有势的人。渣叔老了,爱面子,老把规矩挂在嘴边,却不敢动手处理这些渣滓。”
吴言冷笑:“我女儿的命,抵不上你们男人的面子?”
“相信我,我会努力重整寂笼的秩序,把这些捣乱的外地人全都赶出去。兄弟们都会支持我,你也要支持我。”
吴言有些不解,阿星为什么需要她的支持?阿星是想取而代之,成为海山帮的老大?可这又和吴言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一个想找回女儿的妈妈,根本不想卷入到本地帮派的内部斗争里。
阿星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想借雨歆的失踪案,趁势清理掉在寂笼附近活动的外地帮派,然后挟着余威逼宫渣叔。所以他愿意帮忙吴言调查,这是他挑战渣叔权威的重要筹码。
吴言其实觉得阿星的想法很不靠谱,甚至有点幼稚。但眼下,他确实能够提供一些线索和帮助,吴言也只能假意答应他,然后见机行事。
*** *** ***
吴言躺在床上,彻夜难眠。
来寂笼两个月了,终于有了一条确切的消息。阿星只知道雨歆去了7楼,不知道她具体进了哪间屋,见了哪些人。吴言只能挨家挨户质询,却没人愿意配合她,都说没见过雨歆。这让吴言开始有些怀疑阿星情报的准确性,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找个理由篡位,胡乱编造了一个谎言。
隔日,吴言在吵杂声中迷迷糊糊醒来。她来到客厅,发现Cindy还是没有回来。自从那天带她去见了福哥以后,Cindy已经连着两晚没回家了。吴言倒也不着急联系她,毕竟答应她的手术费,还不知道上哪去凑。
吴言随便披上一件衣服,下到了底层的广场,发现邻居家的大孙子正在舞着狮子迎宾,锣鼓敲得震天响,热闹得很。原来,是当地一个颇有影响力的议员来寂笼考察,要帮忙解决组屋非法居民的身份问题。此人名叫倪生,名下有一家木材加工厂和一栋位于雨林里的五星级酒店,年少有成,斯斯文文。平时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穿着笔挺的英式西装,谈吐绅士,笑容也很优雅,和盛迦南那些油腻的中年政客形成鲜明对比。
吴言正在人群中看热闹,突然有个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转头,发现是苏云谏。两人稍微远离了吵闹的广场,到组屋的大门外交谈。吴言掏出了一根烟,递给了苏云谏,没想到他竟然挥手拒绝了。
“警察不抽烟?”吴言问。
“抽了就追不上坏人了。”
“你还真是个异类。”
确实,放眼望去,现场维持秩序的警察有不少都是大腹便便,理论上更偏文职工作的苏云谏身材显得很突出。父亲特地安排他陪同倪生到访社区,希望他能和本地的政商圈“搞好关系”;但苏云谏其实特别反感这种活动,觉得这些人就是走走过场做做样子,恶心得很。
“要不让议员帮你解决一下身份问题?”苏云谏嘲讽道。
吴言冷笑:“那倒不必,我对你们这里没什么好感。”
“对了,你女儿的事,我可以帮忙。”
虽然只接触了几回,但吴言确实感觉苏云谏和其他本地警察不太一样,内心多少还是有些正义感的,是真心想要帮助吴言侦破这个案件。如果有个警队的“内应”帮忙调查,吴言行动起来也会更加方便……
但吴言还是拒绝了他。后续如果要用一些激进甚至犯法的手段获取线索,苏云谏可能会反对,这样吴言反倒束手束脚。还是早点撇清关系好。
吴言踩灭了烟,转身返回组屋。苏云谏还想最后再争取一下。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强蛇不压地头龙!你这样一个人查下去,迟早会出事的!”
吴言却头也不回走了,留下愣在原地的苏云谏。
往里走的时候,倪生一行人正准备离开,与吴言擦身而过。倪生走出了大门,却又突然回过头,朝着吴言的方向走过去。但他实际要找的,是趴在门口乞讨的山羊胡老头。倪生从助手手中接过两张一百大钞,蹲下放进了乞丐的碗里。咔咔咔的快门声响起,记者们疯狂拍下这一幕。
乞丐见到如此巨款,眼睛都亮了,对着倪生猛磕头,嘴里念念有词:“凡恒心行善,寻求荣耀、尊贵和不能朽坏之福的,就以永生报应他们。凡恒心行善……”
倪生再次露出优雅的笑容,扶乞丐起身,让他别磕头了。随后,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了寂笼。苏云谏跟在人群后头,走之前不忘提醒吴言打给他,他可以帮忙。
吴言还是没有答应,径直离开。
*** *** ***
倪生离开后,寂笼重归于静。
吴言在冷清的7楼走廊来回徘徊,企图寻找可能压根儿就不存在的线索。她来到了712号前,昨天挨家挨户质询的时候,此门无人应答,吴言打算再碰碰运气。可是她用力敲了几次门,里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吴言瘫坐在走廊上,感觉全身无力,整个人仿佛随时会碎掉一样。比大海捞针更绝望的是,你明明看到那根银针在那反光闪烁,却死活捞不着。你无数次产生了放弃的念头,却又不允许自己这样做。最后只能在无尽的海底深渊里,不停挣扎……
有人拍了拍吴言的脸,把她从复杂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吴言睁开眼,发现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孙女,递了一张纸巾到她面前,让她擦一擦脖子上的汗,和眼角的泪。
“谢谢。”
“一块钱。”
小孙女用萌萌的表情向吴言收钱,把她给逗乐了,从兜里找出一块硬币放到小女孩的手心里。
“你不用敲了,住这间屋子的哥哥两个月前就搬走了,空了很久了。”小孙女突然说道。
两个月前,正好和雨歆失踪的时间点吻合,立刻引起了吴言的警觉。
“你认识住这里的哥哥?”
“嗯嗯,认识啊,他在我这里买过几次东西。”
“那你认识照片里的姐姐吗?”
吴言掏出了雨歆的照片,小孙女仔细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不认识。”
吴言顿时有些失望,小孙女却紧接着补充:“不过哥哥有个女朋友,嘴巴里好像也绑着这样的铁线。”
“女朋友?”
“对啊,女朋友。”
“你确定,绑铁线的姐姐,是哥哥的女朋友?”
“不然嘞?他们在我这里买了好几个套套。”
小孙女说的云淡风轻,吴言却感到极度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