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糕车激烈地摇晃着,电光火石之间,吴言还是看清了偷袭者的样貌——他身材壮硕、皮肤黝黑、体毛浓密,留着齐耳的络腮胡,看着很像住在雨林里的原住民。没等吴言喘过气,对方就右脚一个侧踢攻击吴言的腹部,吴言下意识用手肘格挡,但强大的力量还是把她踢到了车厢门上。
车厢门并没有关紧,很轻易就被撞开了。吴言感觉自己背后突然失去依靠,整个人被甩出了后车厢,然后重重摔在了路边的草皮上。
雨还在下,后车厢的杂物稀里哗啦掉了满地,雪糕车却没有停下,匆匆逃离了现场。
片刻后,小妹坐着盲校老师的车赶到了现场,发现吴言趴在了马路旁,一动不动的。小妹吓坏了,以为吴言跳车摔死了。她慌忙上前翻开吴言的身子,发现她还有呼吸,顿时松了一口气。吴言原来只是在拼命保护身体下的那顶小红帽,不让雨淋湿。
很快,警察和救护车都赶到了现场,将受伤的吴言送往医院。上担架前,她把那顶帽子托付给了小妹,让她小心保管,千万不要交给警察。
幸好车速并不快,再加上吴言用翻滚卸掉了部分冲击力,除了右手掌轻微骨折,其他地方只是擦破皮,并没有大碍。医生让她留院观察,确保没有脑震荡等后遗症再离开,吴言表面答应,实际另有盘算。她深知犯罪现场有个24小时“黄金调查期”理论,拖久了,对手就有充足时间毁尸灭迹、转移窝点,好不容易拿到手的证据也会失去作用。
所以吴言没时间休息,她必须把握每一分每一秒继续追击。
入夜,吴言悄悄离开了医院,打了一辆车来到了太子宫。小妹今天的“工作”似乎比以往都要激烈,双脚都烫肿了,正在泡冷水降温。闻了闻空气中的焦炭味,吴言猜小妹今天应该是表演了“赤脚走炭火”的戏码。
小妹将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红色帽子交还给吴言。她仔细查看了帽子的内外设计,除了印在帽檐上的雪糕图案,并无异样。但作为一个学化学的人,她知道魔鬼往往就藏在细节里。她注意到红色帽子上,有一些紫红色的粉末附着,颜色差别很小,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初步判断,这应该是化学物质中“三红五黑”中的红磷,也有可能是掺了杂质的紫铜。
肉眼判断不准,吴言第一时间又想到了小苏,看他能不能帮忙借个技侦的实验室,吴言可以亲自上手化验。可是电话打过去,依然是没人接,最后转入了语音信箱。吴言有些急了,在电话里抱怨了苏云谏,说他这个小屁孩三分钟热度,前几天还兴致冲冲说要帮忙,这几天突然就不见人影了。
可放下电话,转念一想,吴言又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出事了。但向来嘴硬心软的她,还是在下一条语音中,用比较严厉的语气,让苏云谏尽快回复她。如果出事了,也别藏着掖着不说。
临走前,小妹还跟吴言更新了后续的一些情况——警方到场后尝试逮捕盲校的食堂后厨,发现他早已逃之夭夭,他从雪糕车上拿的那箱冰淇淋也不见踪影。警方随后尝试通过路网监控寻找雪糕车的踪影,却发现他使用的是假车牌,也未能在前科犯的档案中,发现那对中年夫妇的资料。
也就是说,这顶红帽子,是他们仅剩的线索。接下来吴言还得靠自己在黑暗中继续摸索下去。
告别小妹,在回寂笼的路上,吴言再次拨通了神秘男人的电话。
“喂,你在哪?”
“怎么着,上次给了你三万块还不够是不是?还想借?我没钱了。”对面语气上来就有些激动,连环炮式反问。
“我这次不借钱,借实验室。”
*** *** ***
华英大学中毒案当年影响很大,媒体争相采访吴言的同班同学,企图从同学们的只言片语中发现蛛丝马迹。很多人不堪其扰,要么换了个城市工作,要么转而出国深造,甚至为此放弃了非常宝贵的保研机会。这件事也成了众人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之后的毕业十周年聚会只有寥寥数人出席,同学之间也几乎不再联系。
“神秘男人”也是吴言的同班同学,名叫凌野。两人三年前在一个化学研讨会意外重逢,当时他们只是简单打了招呼,吴言得知他在盛迦南有一个实验室。
一开始吴言并没有联系他,因为他还有另一重身份——臧一欣的前男友。虽然案发时两人已经分手,但毕竟曾经有过一段感情,臧一欣的死还是给凌野造成了巨大的打击。吴言没了解过凌野当时是怎么看她的,但大部分同学对她都持怀疑态度,凌野估计也不例外。
盛迦南科技大学世界排名并不高,但是校园建的很气派,凌野的实验室正好坐落在一座隆起的小山坡上,吴言爬上去还费了点劲。
她很轻松就找到挂着凌野名牌的实验室,推门而入时,凌野正在手套箱里进行操作,哪怕看到进门的是吴言,他也不太好起身迎接。
“你稍等会儿,我马上,现在正是不能分心的时候。”
“不着急,你先忙。”
两人就这样经历了一段有些漫长的沉默,直到凌野激动地喊出了“Fuck”,才结束了这段尴尬的等待。
“干扰到你了?”吴言问。
“没有,你来之前,我就快搞砸了。你只是提前给这次注定失败的合成画上了句点。”
凌野感觉话里有话,但吴言也没太在意,默默等他洗干净手。凌野脱下了实验室白袍,露出里面穿着的Polo衬衫和西装长裤。他的小腹微微隆起,剪着方形的寸头,看起来像个标准的老干部。能看出他日子过得不是很好,浑身散发着中年危机的气息,说话也总是夹枪带棒。
“说吧,借我实验室干嘛?犯法的事我可不配合。”
“借你的仪器化验这上面的成分。”
吴言从包里拿出那顶帽子,递到了凌野面前。后者把帽子放到了显微镜下,仔细查看上面的附着物。
“你这紫红色的粉末,不会是开心果吧?”
“开心果?啥意思?”吴言有些疑惑。
“一种新型毒品,主要成分也是甲基苯丙胺,金三角那里传过来的。”
吴言犹豫了片刻,才回答说:“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害死一个还不够,还想害死我是吧?你知道这里贩毒是要判死刑的吗?”
吴言抬头看了一眼实验室的摄像头,依然保持冷静说道:“就算验出来是甲基苯丙胺,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当场就可以销毁。”
“至少让我知道你化验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人抓走了我的女儿,我要找到他。”
这一下反倒把凌野架了起来,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
“这事你还是花点钱找本地警察吧,我帮不上忙。”凌野把帽子还给了吴言。
“你不是想知道毒到底是不是我下的吗?”
凌野闻言,先是愣住,随后苦笑,连连摆手。
“算了算了,我为了知道真相,都被你忽悠了3万块钱了,最后得到什么?你就回我一句,臧一欣不是你杀的,凶手另有其人。吴言,不对,吴佳佳,你二十年前就是这么说的,我为什么要听你再重复一遍,你当我是傻子吗?”
“你帮我,我就告诉你臧一欣中毒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凭什么相信你,谁知道你会不会乱编一个故事骗我?”
“臧一欣的日记被我拿走了,但里面的内容我全背下来了。故事可以骗人,文风很难。你和一欣在一起这么久,肯定熟悉她的用词造句,我骗不了你。”
“原来日记在你手里,难怪警察找不到。”
聊到这里,凌野下意识地蹭了蹭自己的鼻子。吴言记得,以前在学校只要做实验不顺、或者考试紧张,他就会反复做这个动作。某次冬天考试,他甚至蹭出了血,把考卷都染红了。
“没事,不为难你。我走了。”吴言假装转身离去。
“行行行,我投降,我帮你检验,你告诉我日记里到底写了什么,一字不漏。”
欲擒得先故纵,老祖宗诚不欺我。
检验这种低端成分,对这种级别的实验室来说简直不要太简单。很快,结果就出来了,吴言的肉眼判断没错,帽子上的红色粉末是红磷,此外还检验出硫和氯酸钾的成分。
“火柴?”吴言和凌野异口同声,都意识到帽子上的成分是生产火柴的重要原料。
*** *** ***
在打火机盛行的年代里,火柴已经买少见少,通常就是买生日蛋糕送一盒,或者在一些高端场合点雪茄、点香薰。当然,在学校的化学实验室里,为了安全,点酒精灯也必须使用火柴,所以吴言对此并不陌生。
通过刷小妹的脸,她们可以利用民政局的电脑,快速检索当地到底有多少家生产火柴的工厂。等待结果的间隙,吴言的思绪不知不觉飘走了,回想起昨晚上和凌野的最后一段对话——
“夜里,我突然感觉到肚子翻江倒海,疼得不行。我以为吃错了东西,想着咬咬牙可能就扛过去了。可越忍越难受,我只好下床去喊吴言,让她陪我去校医院。她半夜被吵醒,有起床气,扔给我两颗止疼药,又倒回去睡了。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吃了药以后,我感觉好了一些,迷迷糊糊睡着了。但很快,我就感觉胃和喉咙像被刀割开一样,话都说不了。
吴言终于答应陪我去医院,没想到走到宿舍门口我就吐血了,把她吓傻了。到了急诊,医生还以为我喝农药,也吓傻了,立刻就要拉我去洗胃。哈哈,这俩瓜娃子,我估计就是吐了几回,嗓子干了点,至于那么大惊小怪嘛。后来医生对症给我开了点药,我就感觉舒服了很多,肚子还有点疼,但应该没什么大碍。
其实在去医院的路上,我还是有点害怕的,不知道为什么,第一个蹦入我脑子里的,是北极熊那张苦兮兮的脸。如果我要死了,我应该会跟他说声抱歉,那时候不应该冲动分手的。”
吴言一鼓作气背下来,看起来早就烂熟于心;而对面的凌野早就泪如雨下,日记里很多话确实像是重庆人臧一欣会说的。而北极熊,更是她给凌野取的昵称,因为大学时他有点胖,冬天时候老穿着件薄薄的外套在校园里转悠。
凌野闭着眼睛,努力在掩盖内心的复杂情绪,他既感受到刺骨的心痛,也有些许的愤怒。这些年他内心一直感到懊悔,如果能早点知道臧一欣的情况,也许就能早几天把重金属排出体外,进而挽救一欣的生命。而最早了解到病况的人,如今却以轻描淡写的语气揭开了这道伤疤,仿佛死去的不是她的同学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这本日记被你藏哪了??”
凌野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吴言却只是上前拿走了那顶帽子,转身离开了实验室。她没有告诉凌野,那本日记早就被她一把火烧掉了,和臧一欣一同,埋葬在那个萧瑟的夏天里。
检索结果出来了,数字却令人有些绝望——总共有37家工厂能生产火柴,有搞家居的、日用品的、还有五金厂,哪怕一天去五家,也需要一周时间才能走完。这显然是个浩瀚的工程,单靠她们两个人是完成不了的。
吴言很着急,但客观事实让她着急不起来。
那一晚,吴言趴在客厅的资料堆里睡着了,几乎没做什么梦。可一觉醒来,她却觉得头疼欲裂,浑身发烫,应该是昨天淋了一天雨感冒了。
从学生时代开始,吴言就以“铁人”般的体力著称,工作后更是差点把自己的助理逼疯,要到法院控告她虐待员工。甚至有客户戏称,跟她开会,楼下要停辆救护车,撑不下去了随时可以拉走。
大概是寻找火柴厂的任务太艰巨太漫长,原本顶着的那口气一下泄掉了,身体自然也就垮了。
起床后吴言一口气吞了两颗布洛芬,情况却不见好转,喉咙更疼了、还开始流鼻涕,贼难受。Cindy看她可怜,难得下厨,却煮了一锅相当重口的冬阴功。按理说,生病应该吃点清淡的,但是Cindy说这是她老家的传统秘方,可以以毒攻毒。吴言嗓子疼,懒得和她掰扯,不过一碗热汤喝下去,确实能感觉到全身被阵阵暖意包裹,通体舒畅。
下午,印度保镖阿星带着一批小弟来帮忙了。吴言其实很想告诉他,这个案件其实和寂笼没什么关系了,就算真相大白,阿星也不太可能用此事去逼宫渣叔。但是话到嘴边,吴言又吞了回去。多一双手帮忙,就多一点希望。
虽然被病魔折磨着,但是吴言却莫名有了踏实的感觉。一开始她来到这里,人生地不熟,又融入不了鱼龙混杂的底层社会,处处碰壁,渣叔甚至一度想把她赶出寂笼。而如今,她已经收获了一批能够包容她、支持她的小伙伴,大家都众志成城想帮她找到女儿。
小妹说得对,人还是要有信念,不一定能感动上天,但一定能感染身边的人。
众人在客厅里工作,吴言本来躺在床上已经快睡着了,Cindy突然没敲门就闯进来,手里拎着一袋印度飞饼。
“哎哟吴小姐,你已经病成这样了,怎么还点这种没营养的东东。你应该多补充protein和vitamin。”
“啊,没有啊,我没叫外卖。”
“是你啊,上面写着吴言姐,两份沙丁鱼飞饼……”
吴言本来已经挥了挥手,示意Cindy把东西拿出去,这不是她点的外卖。大概是脑子烧迷糊了,半响后她才反应过来,抬头叫吴言姐,然后点的是两份沙丁鱼飞饼。
在这里,只有苏云谏会这样叫她。他俩第一次吃饭,是在三文丁的飞饼档口,苏云谏也是点了两份沙丁鱼飞饼,伪装成外卖员要给Michael送外卖……苏云谏是在用这种独特的方式和她打暗号求救。
小苏很有可能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