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文丁位置相对偏僻,附近只有一家破旧的乡镇小型医院。
医院走廊上的灯一闪一闪的,墙体也已经斑驳脱漆,看起来很适合演恐怖片。吴言坐在塑料长凳上,喝热美禄暖暖身子;苏云谏则焦虑地来回踱步,时不时望向亮着灯的诊疗室。
“你别晃来晃去了,坐一会儿。”
“这怎么半天没结果,是不是要拿回城里化验啊?”
“最快也得半小时,而且他不一定有艾滋病,你别自己吓自己。”
苏云谏指了指手臂上的位置:“他手上全是那种烂疮疹子,又是吸毒的……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干!”
苏云谏气得踢了一脚面前的铁制垃圾桶,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我听说现在的阻断药效果很好,坚持吃,到老都不会发病。”
“不说了不说了,妈祖保佑,天公保佑,我千万不能被传染,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苏云谏双手合十,朝着不同方向做出拜拜的动作。此时,医生正好从急救室出来,苏云谏匆匆忙忙迎了上去,差点被地上的垃圾桶绊倒。
“结果怎么样,他没病吧?”
医生微微皱起了眉头:“还好你们及时给了肾上腺素,要不然人就没了。现在还好,已经脱离危险期了。你们是他家属?”
“我是移民局的,她……不重要。所以他确实没病是吧?艾滋、肝炎这些都没有?”
“没有,脑子可能吸坏了,其他还算正常。他手上那些是热疹,不用担心。”
苏云谏闻言,总算松了口气。吴言紧接着询问医生。
“我们能进去看他了吗?”
“你们是家属吗?不是的话,得等警察来,我做不了主……”
吴言轻轻怼了下苏云谏的腰间,苏云谏愣了一下,没明白吴言什么意思。
“你不是需要医生帮你开个证明吗?”
“开证明?”苏云谏还是傻傻的。
“对,你赶紧去开,我趁着这个空隙,捋一捋案情。”
这回,苏云谏终于明白吴言让他帮忙支开医生的意图。他和医生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离开了,给吴言创造溜进病房的机会。
病房里住着另一个老头,似乎已经进入病入膏肓的阶段,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吴言蹑手蹑脚靠近Michael的病床,轻轻拍醒了本已沉睡的他。 Michael刚刚从鬼门关回来,药劲也过去了,整个人显得十分虚弱,用迷糊的小眼睛看着吴言,说话也有些磕巴。
“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里?”
“我是吴雨歆的妈妈。”
Michael听到这个名字,立刻露出害怕的表情。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全身瘫软无力、双手还被铐在了病床上,只好拼命向外求助。
“医生……护士……谁来一下……”
吴言不疾不徐从手袋里拿出一瓶透明药水,灌满了针筒。
“这是肾上腺素。这个剂量全打进体内,10秒内你就会心率过快猝死。”
“我不认识什么吴雨歆,我什么……都不知道……医生!护士!”
“我只需要你配合我回答几个问题。”
“这里有摄像头,你也……跑不了的。”
吴言举着针筒,像个没有感情的死神一样,用坚定的眼神表达自己已经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Michael放弃了挣扎喊叫,尝试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她的死……和我没有关系。”
“你们怎么认识的?在北京见过面吗?”
“见过……”
随后,Michael断断续续介绍两人如何在网络上结识,他趁着到北京旅游的时候线下见了雨歆一面。为了不让母亲发现,雨歆逃了晚自习,和Michael短暂密会后,再回到学校门口等吴言来接她。而后,两人一直保持联系,但始终没有正式确立男女朋友关系。
大约两个月后,雨歆突然出现在盛迦南,说自己和闺蜜正好来东南亚旅游,想见Michael一面。两人一起在寂笼附近的餐厅吃了顿饭,饭后散步经过了便利店,雨歆帮Michael买了一枚打火机。随后,他送雨歆上了一辆回酒店的的士,那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过了很久,Michael才在报纸上看到雨歆不幸在大河溺亡的新闻,既震惊又害怕。由于担心警察会找上门,Michael匆匆搬离了寂笼,躲到了老家三文丁。
Michael说的大部分内容,和吴言目前掌握的线索基本能够吻合。只是讲到关键的寂笼部分时,他的眼神有些躲闪,明显在撒谎。阿星和小孙女都证实雨歆曾经到过寂笼712号,Michael为什么要隐瞒?
“你是不是诱奸了她?”
吴言的问题,让Michael有些措手不及,他反复在否认,但是底气不是很足。此时,隐约可以听到远处传来苏云谏用盛迦语和当地警察沟通的声音,他努力在掩护吴言,但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必须最后一搏。
吴言突然把手上的针筒狠狠插入Michael的大腿,他疼得大喊大叫,双脚乱踢。
“我现在去叫医生,你还有活的机会。”
“我没有杀她,我们只是上过床而已!叫医生,叫医生!”
Michael被吓得歇斯底里乱喊,但过了十几秒钟,除了心跳微微加速,并没有发生任何事。
“别喊了。瓶子里装的是生理盐水。你好好活着,以后还有问题问你。”
吴言冷静起身,走向病房外。两名警察、医生还有苏云谏听到呼叫声纷纷赶过来。吴言一边拉着苏云谏往外走,一边取回挡在病房摄像头上的外套。
路上,苏云谏埋怨吴言审问的手段过于激进了,当地的警察如果追究起来会很麻烦。吴言却反问他,如果不用非常规手段,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逼Michael说真话。苏云谏一时语塞,只好再次拧开收音机,缓解车内的氛围。光碟正好播到了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甜甜的嗓音让此刻的吴言十分心烦,上手关掉了收音机。
片刻沉默后,两人复盘起此行的收获。首先终于可以确认雨歆来盛迦南的目的就是找Michael,两人关系十分暧昧,还发生过性关系。至于是自愿还是非自愿,吴言还要打上一个问号。但雨歆的失踪,或许真的和他没关系,因为吴言相信人在生死关头之际不会讲假话。
虽然还有很多问题没有问,但吴言隐隐觉得Michael不太可能搭得上福哥口中的“大人物”。明明已经找到了整个案件中最关键的人物,吴言却觉得线索一夜之间断了,女儿的下落依旧不明。
苏云谏已经通过父亲的关系联系了三文丁的局长,让他把重要证人Michael送到盛迦南警察总部审讯,这样可以避免一些地方势力的“干扰”。可没过多久,他就接到了局长的回拨电话,告诉他,Michael因为激素过敏,抢救无效,死了。
听到电话功放里传来的消息,苏云谏和吴言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几分钟前,医生还告诉他们Michael脱离了危险期,怎么突然就没了呢?
不明真相的苏云谏难免有些激动,质问吴言是不是搞错了药品,在逼问的过程中对他注射了过量肾上腺素。但吴言记得很清楚,她在药品台上顺手拿的绝对是普通盐水,两者的瓶子大小都不一样,不可能拿错。
那只有两种可能性:一就是Michael体质太差,病情反复了没扛过去;二就是有人在他们走了之后动了手脚,借刀杀人了,这样罪责就可以顺势推到吴言头上。
剩下的路程,两人都没再说话,显然被这突发的情况震撼到了。吴言感觉到一种强烈的窒息感,之前她就感觉一直有只无形的手在掐住她,在阻止她接近真相,可她没想到这背后的势力跟的那么紧,几乎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把关键证人给处理掉了。而且,行动一直在逐步升级,从一开始的警告、威慑,到现在已经开始设局嫁祸了,可以说步步紧逼,越来越狠。
同时,这也让吴言感觉身边全是眼线,没有可信的人。包括面前气急败坏在帮她出主意的苏云谏,指不定也是披着羊皮的狼。吴言正思考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苏云谏突然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盘,调头朝三文丁的方向疾驰过去。
“你干嘛?”
“回他家看看,说不定还有别的证据。”
说完,苏云谏又给了一脚油门,加速赶往现场。
*** *** ***
两人争分夺秒,迅速在Michael混乱的房子里翻找一切可能与雨歆有关的证据。苏云谏在沙发底下找到了Michael的手机,而吴言则在卧室的床头柜上发现了他的皮包。那是个仿冒的阿玛尼,里面只有几块钱,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经验丰富的苏云谏拿起一根筷子,开始在垃圾桶里淘宝,果然在一堆废纸中发现了一张太子宫求来的灵签。他赶紧把这张灵签塞进口袋里,正准备到厨房里继续挖掘时,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警笛声。当地警察应该是确认Michael死亡后,也赶来他家收集证据。
苏云谏和吴言只好放弃搜寻,匆匆忙忙回到停在后院的车上。他没有立即发动汽车,而是在黑暗中等待最好的时机——趁警车在前院停好,两名警员下了车毫无防备之际,苏云谏点火、换挡、油门,一气呵成冲到了大路上。交错时,还不忘打开远光灯闪瞎警员的眼睛,让他们看不清车上的人。
警员大声命令苏云谏停车,后者自然是不管不顾,抓紧想要逃离现场。苏云谏转过头,想要对着吴言显摆自己机智的临场反应,背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子弹击碎了后窗玻璃,从他们耳边呼啸而过,钉在了前挡风玻璃上,两人都吓得低头躲闪。后方的警员又接连开了几枪,苏云谏一边加速,一边S形躲闪,避免车被子弹击中。所幸他们很快就拉开了距离,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
开了十几分钟,确认警车没有追过来后,苏云谏下了县道,把车停在了无人的油棕园土路里,下车缓口气。本来烟酒不沾的他,也忍不住向吴言要了根万宝路压压惊。他万没有想到,那两名警员会在没有受到威胁的情况下突然开枪,这完全不符合一般警员的用枪守则,更像是要把他们俩杀掉灭口。不过对手这一连串着急的举动,反倒证明了吴言走在正确的调查道路上,让她的心里变得踏实一些。
咳着嗽抽完人生第一根烟后,苏云谏心情稍微平复了点。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灵签,递给了吴言。上面用繁体字写着一首签诗:
“斗法须知正胜邪,逆天遭谴事堪嗟,雷封塔下开金锁,已作神仙不作蛇。”
这是太子宫第39签《白珍娘借水淹金山》,意为婚姻早定不吉、失物枉用人寻、六甲生男有碍。吴言不确定Michael去庙里求签的时候,雨歆在不在他身边,但这是当前唯一的线索和希望,她必须紧紧抓住。
苏云谏把子弹从挡风玻璃上拔了下来,拿到眼前仔细查看。
“黑市买的子弹,难怪他们敢肆无忌惮开枪,查不到。”
“这方面你很熟悉?”
“还行,怎么说我也是在警察家里长大的,从小看到大,多少懂一点。”苏云谏有些得意。
“那能帮我搞一把吗?”
“大姐,你别开玩笑……”
“不,我认真的。他们开始下狠手了,我也得有个防身的武器。”
“不用,有我在,我可以保护你。”苏云谏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
“那算了。你不帮忙,我找别人买。”
没等苏云谏回应,吴言已经开门上了车,苏云谏赶忙追上。
“就算你搞到了,你也不会用啊。”
“别废话,赶紧开车。”
苏云谏还想多说两句,吴言已经别过头不理他了。他只好启动车辆往回开。
回到寂笼的时候,已经是晨曦时分了。苏云谏因为身份特殊,没法进入寂笼,但他还是坚持送吴言到组屋门口。分别时,苏云谏拿出了腰间的警用电击枪,想要借给吴言。这不符合局里的规定,也不符合苏云谏一贯的作风,但这一晚短暂惊险的探案之旅,让苏云谏愿意为她做出让步。
可吴言却拒绝了他的好意。直到现在,她还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相信苏云谏。而且她也早就习惯了独自行动,苏云谏的加入只会打乱她的节奏。为了让苏云谏暂时打消疑虑,吴言承诺不会擅自找人买黑枪;去高风险的地方之前,吴言也会第一时间联系他。
苏云谏离开以后,吴言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505号,却发现大门换了锁,原本的钥匙用不了了。她一边拍门,一边拨打Cindy的电话,终于逼得她出来开门。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干嘛把锁换了?”
“吴小姐,我这个小小的家,实在装不下你这尊大佛。拜托你重新找个地方住,Thank you very much。”
吴言抄起门口的雨伞顶住了内门,不让她关上。
“你等会儿,赶我走,手术费你不想要了啊?”
“你还想骗我。我找人上网check过咯,你在中国的公司已经被人起诉,欠别人一大堆钱,哪里有钱给我!”
吴言没想到看不懂中文字的Cindy竟然能查清自己的底细,但她依然保持冷静。
“公司是公司,我是我,你不要轻信网上的谣言,拿个100万支付你的手术费,对我来讲还是很轻松的。”
“那网上说你杀过人,那也是谣言吗!”
Cindy插着腰质问吴言,态度十分强硬,搞得吴言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她的思绪逐渐飘回到遥远的大学时代……
*** *** ***
那是将近25年前的事情了。
彼时,吴言是华英大学化学系的大四学生,正在紧锣密鼓准备毕业论文和保研奖学金答辩。每天都忙到半夜三点。这天晚上,室友臧一欣迷迷糊糊醒来,说自己肚子很难受,疼得睡不着,想让吴言陪她去校医院急诊看一下。可两人刚下到楼底,臧一欣就憋不住往外呕吐,间中夹杂了不少血。
紧急送院以后,医生却未能查出具体的病因,只能尝试对症治疗。可是臧一欣的病情却逐渐恶化,几天内她的头发就掉光了,牙齿也出现了松动的迹象。这是非常典型的重金属中毒症状,可当时国内的检测技术不够发达,化学物质又千奇百怪特性各异,一时半会儿很难查出来。随后,臧一欣出现了神经麻痹和呼吸衰竭的症状,情况十分危急,专家们争分夺秒尝试通过排除法确认她体内的毒素,甚至采用了脊髓穿刺等激进手段,却依然一无所获。
绝望之际,华英大学的校园论坛突然出现了一个帖子,论证了臧一欣是“镭水”中毒的可能性,并且列举了一些过往的病例和治疗手段。锁定具体成分以后,专家们终于可以针对性地进行治疗,只可惜为时已晚也。由于多功能器官衰竭,臧一欣最终不治身亡。
由于自然界平时很难会接触到相关物质,警方判断此案具有非常显著的投毒特征,正式立案展开调查。而臧一欣的室友们,自然成为最大的嫌疑人,因为她们具备获取剧毒物质的实验室权限,拥有充分的投毒条件,也有充足的作案动机。
其中,又以吴言的嫌疑最大。大学四年,两人可谓相爱相杀,从新生入学第一天起,就展开了特别激烈的竞争。吴言在学业方面略占上风,臧一欣则在校外竞赛上扳回一城;吴言一路爬到了学生会主席的位置,而臧一欣则以出众的气质成为人人爱慕的系花。
外人经常拿她们俩来比较。私底下,臧一欣和吴言却是特别好的朋友。那一会儿,吴言其实已经表现出比较明显的“社达”倾向。那些学习成绩一般,对自己前途没有太大帮助的同学,她都懒得往来。这自然招致一部分同学的不满,觉得吴言这人太过势利眼。
臧一欣是少数能够理解她的人,因为两人出身差不多,都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好不容易才从底层杀出一条血路,进入世界最好的大学。信奉“社达”的,从来都是弱者居多,因为他们坚信自己之所以被欺负,是因为能力太弱了。只要我变强了,就能摆脱被欺负的命运,拥有了欺负别人的权利。
既然两个人关系这么好,那警方为何会怀疑吴言投毒呢?因为在案发前一周,两人曾经爆发了一次很激烈的争吵。据另一位同学回忆,在前两轮的保研奖学金评定中,吴言都是成绩更领先的一方。可在终选阶段,学校却把奖评给了臧一欣。吴言怀疑臧一欣动了手脚、走了后门,这番质疑深深刺痛了臧一欣。她把吴言当成最好的朋友,吴言应该知道自己最痛恨的就是投机取巧的人,她怎么可能靠走后门的方式把吴言刷下去。争吵过程中,臧一欣骂吴言是“愚昧的乡下人”,气得吴言用保温瓶砸她。
面对警方的审问,吴言显得异常冷静,承认自己和臧一欣吵了架,但是否认在她水里下了毒。与此同时,根据华英大学危险品管理处的记录显示,臧一欣疑似中毒那一周,吴言并没有出入实验室,更没有申请“镭水”的使用。而吴言本人,也通过了测谎仪的考验,过程中可谓滴水不漏,没有露出任何警方可以拿捏的破绽。警方也对案发的寝室进行了环境检测,并没有发现吴言下毒的决定性证据。
最终,吴言被无罪释放,并顺利完成了自己的毕业答辩,获得了保研直博的资格。虽然警方已经终止了对她的调查,但是媒体和舆论却不打算放过她。彼时的报刊、杂志和网络论坛出现了大量的案情推演,不少人都将最后的矛头指向了吴言。身边人都劝吴言开发布会澄清,吴言却无动于衷。她知道一个人一旦成了犯罪嫌疑人,就算法律上认定她无罪,也改变不了大众的既定印象。与其费力争辩,不如就保持沉默,努力过好自己的日子,让时间淡化一切。
吴言在同学和老师们异样的眼光中读了五年,取得了博士学位。离开学校以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名字,从原本的“吴佳佳”,改成了“吴言”。这样,她终于和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彻底切割,重新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只是,进入互联网时代以后,人终究还是很难彻底抹除自己身上的污点。生下女儿一年后,雨歆的爸爸,也就是她的前夫,意外发现了这起离奇案件的主角,竟然是自己的枕边人。这个刚刚建立起来的家庭,即将面临一场巨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