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刚下过一场雨的盛迦南雾特别大,能见度很低。吴言摸着墙,在冷清无人的小巷中蹒跚前进,似乎在找人。从小巷里拐出来后,吴言来到了一座大型仓储超市前,停车场空荡荡的,只有几辆购物车散落其中。
一辆购物车前,站着一名绑着双马尾的七岁女孩,她正尝试从购物车上抠下东西。吴言迈开双腿,飞奔向她,将小女孩紧紧抱在了怀里,脸上已经哗啦啦流下泪水。
“宝贝,妈妈不是让你在门口等我吗?为什么不听话乱跑?吓死妈妈了。”
小雨歆张开了小小的手掌,将一元硬币放到了吴言手中。原来,刚刚小雨歆尝试想要抠下来的,是购物车锁盒里的硬币。
“妈妈,你忘了这个一块钱,我帮你拿回来。”
吴言看着手里的硬币,觉得好气又好笑,不忍心继续责备小雨歆,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
“一块钱掉了就掉了,以后不准你离开妈妈的视线范围,懂吗?”
小雨歆点了点头,用小手擦掉了吴言脸上的泪水。
“妈妈你别哭了,我以后会听话的。”
“那我们勾勾手。”
吴言伸出小指,和雨歆勾了勾手,随后牵着她,缓缓走出了停车场。
“妈妈,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呀?”
“想问就问,随便问。”
“你是不是杀过人啊?”
吴言猛地睁开眼睛,从噩梦中惊醒。她大口喘着气,尝试想要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完全移动不了身上任何一块肌肉。她想要大声呼救,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仿佛有个东西重重压着她,让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吴言冷静下来,尝试从移动眼珠开始活动。慢慢的,她的嘴巴也能动了,脚踝和手腕也有了反应,勉强可以支撑自己坐起来了。
吴言知道,这种现象有个科学的解释,叫“睡眠瘫痪”,焦虑或睡眠不好时容易发作。但Cindy非说她被“鬼压床”了,嚷嚷着要找大师来家里驱一驱邪气,最近实在是过得太晦气了。
吴言没好意思反对,毕竟昨天费了半天唇舌,才说服Cindy让她进门。一开始,吴言例举当年的种种证据,说自己有不在场证明、公安和检察也认定她无罪,但Cindy通通不信,在她眼里官方说辞是可以用钱收买的。无奈之下,吴言只好对着佛祖立下最狠的毒誓,表示自己绝对不是杀人凶手,如果撒谎,将被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这个方法,反倒是打动了相信轮回转世的Cindy,让她勉强同意吴言进屋。但今早起来,吴言想到厨房倒水喝时,发现厨房门用锁头锁上了。应该是她担心吴言往水里锅里“下毒”,提前做了防备。
吴言和她讨要屋门的新钥匙,Cindy却要求她预缴未来三个月的房费,因为她知道吴言身上的钱快花光了,她可不想再吃一次哑巴亏。这确实也是吴言即将面临的窘境:最关键的证人没了,后续再想重金买新线索,她也掏不起了。
楼道里,吴言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拨通了电话。
“喂,是我。”
“我知道。”电话那头传来一把低沉的男声。
“你还在盛迦南科技大学吗?”吴言难得说话特别温柔、客气。
“是,我也没别的地方去。”对方却是一直没好气。
“我就不跟你绕圈子了。我想跟你借三万块,急用。”
*** *** ***
三小时后,吴言将两大叠一百块钞票放在Cindy面前时,感觉她的假睫毛都要撑掉了。她伸手去拿钱时,手却被吴言拍在了桌子上。
“三个月的房租,还有答应你的手术费,这是第一笔定金。你继续帮我,我就按时发给你。成交吗?”
“Ok,Ok no problem,只要不做危险的事,我都OK。”
“我要收据。”
Cindy东翻西找,总算从柜子里翻出了一本皱巴巴的收据簿。她给吴言写单据时,吴言将苏云谏捡到的那张灵签递到了她的面前,问她知不知道这个地方。
“我拜的是泰国佛,和这个不是一个系统的,哪里可能认识。”
吴言无奈,接过Cindy递过来的手写收据,转身准备出门;Cindy却单脚跳着穿上了高跟鞋,跟了出来。
“没事,我自己看导航能找着。”
“我是想让庙祝帮你收收惊。你肯定是沾了脏东西,才会鬼压床。”Cindy匆匆忙忙锁上门,走之前不忘拿上挂在门口的佛牌项链。
“你别费心了,我不信鬼神。”
“那怎么行。来我们这里就要入乡随俗,你们那里有警察保护,我们这里只有神明保佑,不信不行的。”
两人就这样踏上了寻找太子宫的旅程。太子宫也称三太子宫,内里供奉三头八臂的哪吒三太子,单在盛迦南地区就有好几座庙宇,有的是独立成殿,有的是和观音还有大伯公搭伙共建。
Cindy撑着遮阳伞,戴着一副粗框墨镜,再扎个高马尾,远远看过去像个时尚名媛,蹲在马路牙子的混混对着她吹口哨,却不慎走音。吴言这时发现,不远处有辆灰色车一直在默默跟踪她们,只要她们停下脚步,那辆车也会停下。待两人继续前行,他们才会跟上。
吴言无法判断这两人代表哪方势力,是渣叔的人?警方的人?还是昨天开黑枪的同伙?吴言决定先不惊动他们,但为了安全起见,她还是发了一封短信给苏云谏,约他在下一间太子宫碰面。
很快,两人来到了油船码头的太子宫前。这座庙宇比前两家都要小,但却热闹得多,里里外外人声鼎沸,剧烈燃烧的香火搞得周边烟雾缭绕。中央的小广场上摆着一个天公香炉,上面插着几只巨大、有着龙图腾的香烛,颇为壮观。
Cindy挤入人群去买香烛纸钱了,吴言独自步入主殿。这座庙宇老旧但是让人感觉肃穆。阳光透过四周的小方窗照入,与神像前点满的蜡烛一同照亮了整个神殿。神像前有些信徒跪着祭拜,有的手里捧着香,有的在求签。
吴言来到主殿侧面,拿出兜里的灵签比对,确认Michael死前最后到过的庙宇,就是这家。
看着面前这乌泱泱的上香人群,吴言估计庙祝很难记得哪些人来过,但吴言内心还是希望雨歆曾经和Michael来过这里,这样线索就能续上了。
穿过天井,吴言来到后面的中厅。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响亮、急促的拍桌声,吸引了吴言的注意。她循声来到了小隔间外,透过门缝,可以看见一个女孩坐在一张小方凳上,身上穿着一件纹有凤凰和八卦图的红肚兜。
她双目紧闭,不停地在调整呼吸,旁边的桌子放着扇子、乾坤圈、法剑和一瓶酒。庙祝手里拿着一个飘着烟的小香炉,在她面前不停地划圈;女孩吸入一些烟,但是双目依然紧闭。
对面坐着两名年轻的情侣,女生有些紧张,男生轻轻抓着她的手安抚她。
仪式开始了。红肚兜女孩开始快速抖脚,头也以同样的节奏来回摇动,举着香炉的庙祝嘴里开始用闽南方言念念有词,大意是,恭迎太子爷大驾光临,请他保佑弟子们平平安安,百病不侵。
这套请神仪式名为“起乩”,能被神上身的人称为“乩童”,至今在福建潮汕等地依然流行。而在东南亚华人眼里,只有借助未知的神秘力量,才能对抗那些未知的热带疾病和天灾猛兽。所以能跟神明沟通的乩童,一直很受尊重。
红肚兜女孩突然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她缓缓抬起头,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对面的情侣,吓得他们身体下意识后退躲避。女孩被三太子上身后,行为举止突然庄严起来。她顺手拿起桌上的小芭蕉扇扇风,但不说话。
庙祝拍了拍小情侣的肩膀,说道:“有问题抓紧问,太子爷很忙的。”
男生刚想开口,太子爷突然又用力拍了下桌子。
“酒!”
庙祝立刻打开一罐“黑狗啤”,递到了太子爷的面前。只见她咕咚咕咚往嘴里灌,一部分酒顺着脖子流到了肚兜上,但太子爷根本不在意,一口气喝干了整罐啤酒。
“有屁快放!”太子爷捏扁了啤酒罐,随手扔到了墙角。
“哦哦,那个,我最近老是看到一些奇怪的黑影,我一开始觉得是猫,但我女朋友没有看到,我回过头那影子也没了……”
“你是不是在外面偷吃?”
“啊,什么意思?”男生一脸懵。
“我问你,外面是不是有别的女人?!”太子爷的语气越来越严厉。
“没有没有,我们马上要结婚了,我怎么可能有外遇!”男生着急解释。
“你肯定是做了亏心事。”
“我……我没有……”
男生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女生见局面有些僵持,尝试想为男朋友辩解。太子爷却晃了晃头,开始呢喃。庙祝示意女生先别说话。
太子爷站了起来,用扇子将香炉里升起的白烟引向女生,口中继续念念有词。门外的吴言离得太远听不清,不由自主地又凑近了些,却不小心推开了门。
太子爷突然停下,举起桌上的法剑,对着门外问道:
“你有什么冤情?”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吴言还没反应过来,太子爷已经一个箭步,冲到了门外,用剑尖抵着吴言的脖子,逼得她连连后退,顶到了墙上。
女生见此景,惊叫连连。庙祝眼神示意工作人员把小情侣带走,自己则赶紧上前化解危局。
“说,为什么偷看?”太子爷厉声问到。
这时候,手里捧着香烛的Cindy,也正好找到了中厅。见吴言被人用剑指着,赶紧跑过来帮忙解围。
“大家冷静点,不要激动,不要冲动。”Cindy特别紧张,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她是好人来的,你不要杀她。”
太子爷不说话,犀利的眼神盯着吴言;吴言并不畏惧,直视她的眼睛。
“我有冤情,你能帮我伸冤吗?”
吴言问完,感觉太子爷手里的剑又往前顶了些,虽然没有开刃,但依然有刺穿的危险。
“你很勇。这里没人敢怀疑我。”
“太子爷,息怒息怒。不知者不罪,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小的计较。”
庙祝尝试安抚太子爷,又递上了一小瓶白酒,阻止事态进一步升级。
“今天不开心,走了!”
只见太子爷缓缓放下剑,忽然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瘫软。庙祝见状赶紧上前扶着,不让失去意识的红肚兜女孩摔倒在地。
在场的众人终于可以放松喘口气。吴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有一点出血,应该是蹭破皮了。
*** *** ***
广场上,那对小情侣大吵了一架。男生承认自己前段时间偷偷去见了前女友,但两人只是吃了顿怀旧饭,没有出轨。女生情绪已经有点失控,她将订婚戒指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哭着离开。男生没有第一时间追上去,而是心疼自己买的戒指,在地上找了半天,捡回来以后才追过去安慰女生。
吴言和Cindy坐在广场的石墩子上休整,善后完的庙祝满怀歉疚地朝他们走来。他首先和吴言道歉,说女孩被三太子上了身之后,没法自控,不是有意要伤害她的。Cindy反过来和庙祝道歉,说吴言外国来的,不懂规矩,惹怒了三太子,希望庙祝帮他们多说好话。
吴言夹在两人中间,内心逐渐燃起了熊熊怒火,她只想快点确认女儿的事情,不想看他们就着一个装神弄鬼的事情在那来回客套。吴言强行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将那张灵签,和Michael的照片递给了庙祝,问他是否记得这个人。
吴言本不抱希望,没想到庙祝还真记得他。
庙祝回忆,大概两个月前,这个小哥几乎每天都来,每次都是买最贵的上香套餐。庙祝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一般吸毒的都没什么信仰,很少有像他这样连续来了一周,每天都虔诚叩拜的信徒。而且,他为了给家人祈福,还在庙里供奉了两块各价值500块的福位。如果不是看到他手肘上的针孔,庙祝真心觉得他是个好男人。
但从吴言的视角看来,Michael压根儿不是虔诚,而是做贼心虚。他在雨歆失踪后频繁来庙里祈求神明的原谅,完事还假惺惺给女儿买了福位,以此达到自我赎罪的目的。
可这么推论下来,感觉Michael确实对雨歆做了什么,要不然他没必要这么愧疚;一周的时间跨度,也正好对应了雨歆的头七。吴言感觉到背脊一阵发凉,难道自己误判了形势,就这样轻易放过了杀害女儿的真凶?如今Michael本人也被“暗杀”,死无对证,如果雨歆真的死他手里,吴言将永远无法得知真相。
庙祝带两人来到供奉福位的烛火墙前,很快定位到了Michael买下的位置。所谓的福位,其实就是一块刻有佛像的小格,前面点着一根小蜡烛。第一格写着WYX,是吴雨歆的拼音首字母缩写;第二格写着MJN,却对不上Michael的名字。不论是他的英文名,还是中文名缩写,都不是这三个字母。难道Michael还有别的身份?吴言觉得有些蹊跷,拿出手机拍下了这个缩写。
吴言紧接着让庙祝看了眼雨歆的照片,他却完全没印象。他也不记得Michael抽过第39号灵签,应该说他来那一周压根就没有求过签,很有可能是更早之前留下的。
庙祝聊到这里,其实大概猜到了吴言的女儿要么死了,要么失踪了。他于是提出了一个看似荒谬,却又似乎挺适合吴言的方法——请三太子出场,找一找雨歆的魂魄,说不定就能确定她的下落,最少也能确定她的生死。
吴言对此自然是嗤之以鼻,她还没有绝望到要寻求鬼神安慰的地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凭着这股信念走到了现在,今天好不容易又发现了新线索,虽然只是三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首字母,但总算又有了一点点希望。吴言礼貌地拒绝了庙祝的提议,拉着和工作人员眉来眼去的Cindy离开了太子宫。
一出庙门,那辆跟踪她们的灰色车又出现了。吴言始终没有告诉Cindy,因为她是紧张大师,容易打草惊蛇。吴言正纠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况时,苏云谏终于姗姗来迟。
Cindy看到苏云谏来,还有些惊慌,甩了甩手提包使劲提醒吴言。没想到吴言竟上前和他亲密耳语,Cindy才意识到小苏已经被拉拢过来了。
吴言将今天一早的跟踪情况大致描述给小苏听,让他判断下对方是何来路。小苏立刻排除了警队,因为官方配备的跟踪车辆不可能是日产。他和吴言的观点一致,觉得是昨天打黑枪的同伙。
昨天一回家,苏云谏就找人调查了三文丁警局的出警记录,该时段并没有任何警车被派往了现场,也没有任何人上报了枪战的消息。昨天那两人很有可能是奔着消灭证据去的,那么有理由怀疑,灰色车是奔着灭口来的。
吴言看出了苏云谏眼中的蠢蠢欲动,但她知道此刻绝对不能冲动行事,对方可是有枪在手。她把苏云谏和Cindy都拉进了街边的冰店,同时让苏云谏报警说发现了可疑车辆,“以警制警”绝对是当下的最优解。
Cindy浑然不知危机近在眼前,还特别开心让冰店老板多加点料,今天有人请客。十分钟后,一位骑警赶到了现场,敲了敲灰色车全黑的车窗,示意他摇下来。车内的人一开始没有反应,直到骑警手按配枪,发出二次警告,他们才乖乖把车窗摇下来。
远远望过去,可以看到里面坐着两个泰国人。他们朝着骑警做出了双手合十的抱歉手势,并将手里的电话递到了骑警面前。隔得太远,吴言等人并不能听到电话里的人在说什么,但骑警的态度却很快转变,貌似和电话里的人道歉了几句,就离开了现场。
吴言和小苏面面相觑,意识到电话里的人可能是个硬茬。与此同时,两个泰国人突然下了车,朝着冰店的方向走过来。小苏立刻掏出腰间的电击枪,吴言也拿好了强碱喷雾,一直开开心心吃冰的Cindy也嗅到了危险,抱紧手提包打算从后门跑路。
气氛越来越紧张,吴言正犹豫要不要先下手为强,走前头的泰国人突然高举着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苏云谏和吴言依然警戒,泰国人把开了功放的电话递到了三人面前。
“别紧张,是我,福哥。你们在哪吃冰,我现在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