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的冰都化了,含有糖浆的汁液流到了桌面上,引来一只小蜜蜂在那嗡嗡飞。没有腿的福哥坐在叠高的凳子上,看起来有些滑稽,但坐在对面的三人脸色都不好看。Cindy是紧张;吴言是不高兴;而苏云谏努力用凶狠的眼神瞪着福哥,可怎么看他都像个毛没长齐的幼稚青年。
店里被清空了,两个泰国人在门口看守。福哥点了一根雪茄,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这位是?”福哥看着苏云谏问道。
“苏云谏,移民局的。”小苏自己抢答了。
“哦,就是你小子想要抓我是吧。”福哥用轻松的语气调侃道。
“我哪敢,鼎鼎大名的福哥,我爸都抓不了的人,我就更不可能了。”
“这么一说,当年如果不是我提供线索,你爸可破不了水库炸尸案,现在还苦哈哈在刑侦组抓小偷呢。”
“说吧,为什么派人跟踪我们?”吴言看不下去了,开口打断了福哥。
雪茄快抽灭了,福哥又重新点了一下,说道:“跟踪?我是派人保护你好嘛,昨天黑市有人出20万买你们的人头,你不知道啊?”
这个消息过于震撼,对面三人一时反应不过来,Cindy更是咻一下蹦起来。
“福哥你不要吓我,我只是帮忙带带路,我……我不想死……呜呜……”
“你凑什么热闹,要买也是买吴小姐的人头,你不值钱。”
吴言知道自己这一连串追击调查,肯定触及到了某些人的逆鳞,但黑市悬赏这种东西,对于长期生活在文明社会的她来说,还是显得有些过于魔幻。
“谁发的悬赏?是发了我的名字信息,还是发了照片?”吴言问道。
“我记得上次你们来我家,开的就是一辆红色保时捷,车牌号1700,对吧?”
“那是我的车!”苏云谏没想到自己才是悬赏对象,情绪激动起来。
“好家伙,原来说的车上一男一女,男的就是你啊。那我赶紧通知你爸,让他处理一下。副处长的儿子要是被人做掉了,天下可就大乱了。”
“不用,我自己能应付。”
小苏按下了福哥准备发信息的手机,他并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捅了那么大篓子。
“那我就不多管闲事咯,免得到时候溅我一身血。”福哥下椅,随即朝着外面大喊:“老板,打包三包珍露冰,黑糖少放点!”
离店时,吴言还在尝试向福哥确认,Michael和他之前提到的“大人物”之间有没有联系。没想到福哥却矢口否认自己曾经讲过“大人物”的故事,还说吴言是不是做梦把梦里的事当真了。吴言知道这是福哥的话术,他要是不在意雨歆的事,也没必要整两个泰国人在那跟踪她。
临别,吴言还是感谢了福哥的好意,表示之后不需要有人跟着她了,她还是更习惯独自行动。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她也就认了,绝不会供出福哥。
福哥上了灰色车,本已经离去。可是没走多远,车又倒了回来。福哥摇下了车窗,示意吴言过来,自己想和她讲个故事。
《小红帽》的故事都听过吧?可很多人不知道,在法国人写的原版故事里,小红帽是个迷人又有教养的少女;而大灰狼并不可怕,反倒是个温顺没脾气、乐于为女士效劳的绅士。他透过迷惑小红帽,取得了奶奶家的地址,然后冒充小红帽,先把奶奶吃掉了。小红帽来了以后,大灰狼又伪装成奶奶,把她骗进了屋。
在吃掉她之前,大灰狼命令小红帽脱下衣服,扔进炉子里烧掉,再让她躺到床上,等待最终命运的到来。直到故事的结尾,猎人都没有来,奶奶死了,小红帽也屈辱地死了,只剩母亲一人在那哭泣流泪。
这才是现实,故事往往以悲剧收场,好人不一定能赢。
*** *** ***
回家以后,Cindy开始恢复接客了,屋里回荡着人类最原始的单音节呻吟、以及铁床撞击地面的声响。一般这种时候,吴言都会躲在房里,戴着降噪耳机,听一些舒缓的音乐,要不然脑子根本无法思考。
福哥想要通过《小红帽》表达什么呢?除了打击吴言的信心,他肯定还在这里面埋了一些线索。吴言多少有点生气,为什么福哥这人不能好好说话,非得每天编一些莫名其妙的故事让人猜呢?
冷静下来,仔细去回忆福哥的话,吴言发现他把重点放在了大灰狼假扮小红帽和奶奶这个细节上。难道福哥想暗示,吴言找错方向了,包括Michael在内的这些地痞流氓,并不是导致雨歆失踪的元凶。真正的“大灰狼”,是“小红帽”雨歆的身边人?
这或许能解答吴言心中的另一个疑问。雨歆从小和她相依为命,比同龄人更早接受到性别教育,吴言一直教育她小心提防不怀好意的男性,她应该没那么容易落入圈套才对。她和Michael之间,可能夹着一个介绍人,因为她的存在,让雨歆放低了戒备心。这种事情其实并不罕见,比如几年前落网的劳筞枝,就擅于利用自己的美貌,诱骗受害者到杀人魔男友的据点。
和雨歆一同来盛迦南旅游的高中同学,会不会就是那个助纣为虐的人?
吴言甚至已经想不起那位同学的名字了,只记得她姓蒋。刚到盛迦南的时候,一切都很混乱,蒋家人忙着处理后事,吴言则忙着找女儿,根本没时间交流。唯一一次碰面,她和对面还吵了起来,蒋妈妈认为警方应该集中精力破案,而吴言则觉得应该调派人手,继续搜寻活着的雨歆。两边都没有错,都是因为爱孩子,做出了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吴言立刻微信联系了苏云谏,希望他能帮忙要到蒋同学的相关的信息,如果有一些警方内部的调查资料就更好了。
隔日,寂笼来了一批工人,在广场中央搭了个戏台,还摆上了二三十桌酒席。吴言以为是谁要结婚了,没想到许久未见的印度保镖阿星也来邀请她了——原来,今天是农历七月半,俗称“鬼节”,当地华人会举行盛大的盂兰胜会,宴请各方、祭祀祖先、超度亡灵。渣叔不仅为寂笼的住客安排了丰盛的宴席,还会邀请乐队舞者来表演,完事还有抽奖,大奖是价值18888的金制公鸡像。
阿星也看了新闻,得知了Michael的死讯。当地警方最后以“用药过量,意外身亡”草草结案,但阿星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吴言不愿和他多谈,只能敷衍地向他保证,如果案件有突破性进展,一定会第一时间和他共享。她心里清楚,随着调查的推进,自己很快会离开寂笼,到时候就不用照顾海山帮的颜面了。
吴言再三推脱,但最终还是被Cindy拉下楼参加了盂兰胜会。她们到的时候,台上正在劲歌热舞,台下渣叔正在和各界乡绅举杯大喊“饮胜”。仿佛是想证明自己依然年轻力壮,这些秃头大肚的男人们不停拉长“饮”的尾音,直到快要缺氧才会落下“胜”字。
Cindy刚到会场,就像个交际花一样和老板们拼酒去了。吴言本来想吃两口饭就走,她实在受不了这种吵吵闹闹又毫无意义的活动。只是刚坐下来,吴言就发现对面坐着昨天被三太子上身的女乩童。她今天扎了双丸子头,看着和一般青春靓丽的少女无异。可奇怪的是,过程中不停有穿着体面的老板过来跟她打招呼,语气都十分诚恳,仿佛在和神明说话一样。
在这种传统节庆中,女人一般都上不了台面,基本都在边缘负责一些打杂上菜的辛苦活儿。而面前这位十五岁女孩,却能让一众嚣张跋扈的男人折腰屈膝,无疑是一道奇景。一轮寒暄后,女孩总算可以喘口气、吃口饭。她却举起了酒杯,满脸歉意地敬了吴言。
“昨天的事,很抱歉,我也是听庙祝说才知道的,过程中我完全没有意识。”
“没事,不用道歉。你未成年不能喝酒吧?”
“我七岁就开始喝黑狗啤了,习惯了。”
说完,女孩一饮而尽,看起来确实像个喝酒老手。
“怎么称呼你?”
“我……没有名字……你叫我小妹就行。”
“你这么年轻就在庙里干活,不上学吗?”
“我是被师父选中的。乩童这事不是谁都能干的,得和太子爷有缘分才行。”
吴言其实不太相信请神上身这种事。一个直观的判断是,庙祝烧的那柱香里,有致幻的成分,能够让小妹短暂进入到癫狂失神的状态。吴言以前在实验室里捣鼓过类似的物质,味道相近。而当时在场的众人,虽然距离较远,但被烟熏过以后,也会有种昏昏沉沉的感觉,更容易相信小妹真的被神附体了。
“听师父说,你是中国人,来这里找女儿。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来庙里找我,我可以请太子爷帮忙。”
“每天这样折腾,你师父一个月分你多少钱?”
“啊?这是帮神做事,聊钱不太好……我都让师父看着给。”小妹没想到吴言突然问这么犀利的问题,回答得磕磕绊绊。
“那他就是在剥削你。我看他一个月单单收信徒的红包,能挣大几万。”
小妹笑而不语。她其实并不傻,只是碍于师徒的关系,没法多说什么。正想开启另一个话题时,现场的人突然骚动起来,纷纷朝门口涌去。
吴言转过头,发现那位名叫倪生的议员又来了。他今天穿了当地有名的扎染丝绸上衣,依然翩翩有风度,同时散发着一丝少年气息。在众人的簇拥下,他拿起麦克风发表了简短的讲话。前两天第一次到访寂笼,热情的居民们给了他深刻的印象,他也是穷苦出生,深知底层人生活不易。所以虽然选举临近,他还是抽空应邀来了盂兰胜会,并且自掏腰包准备五份888块的红包用来抽奖。
底下立刻欢呼声四起,有人带头喊起来了“冻蒜”,在闽南语里是“当选”的意思。
进入抽奖环节,现场闹哄哄的,吴言被吵得有些烦躁,离开饭桌来到大门口外的空地抽烟。可是火机里没油了,点了半天没点着。她正苦恼时,夜色中突然有人划开了火柴,凑近帮吴言点烟。透过微弱的火光,能隐约看见点火的人就是刚刚万众瞩目的倪生。吴言说了声谢谢,并给他递了根烟。
“我不抽烟,谢谢。”倪生礼貌地拒绝了,优雅地吹灭了手中的火柴。
“哦,我以为你随身带火柴……”
“这是我的幸运符,救过我一命,所以经常带着。”
沉默了片刻,吴言才开口接了话。
“你不应该在里面抽奖颁奖吗,怎么跑出来了?”
“临时有些紧急情况,我得赶回去处理。”
“哦,这样啊。”
“说实话,我小时候长大的地方比较偏僻,没什么人。虽然从政很多年,我还是不习惯这种热闹的场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远处的丰田保姆车朝着他们鸣了笛。
“这是我的名片,希望你早日找到女儿。”
吴言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尴尬地点了点头。倪生挥别了吴言,小跑步跑向保姆车,乘车离开了寂笼。
烟快抽完了,吴言低头一看,发现名片上印着国会议员的选举定妆照,倪生是盛迦南选区第3号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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盂兰胜会结束了,现场留下了一桌桌的残羹剩饭,和一堆堆的冥纸灰烬。
吴言拖着烂醉的Cindy回到了505号,把她随手扔在了沙发上。今天晚上,她们中了两份没什么鸟用的奖品:一套握力器,和一盒三无面膜。
吴言感觉走南闯北调查线索,都没有今天这么累。她刚脱掉上衣准备去浴室冲凉,门外突然有人轻轻地敲门。吴言一开始以为自己幻听了,没想到几秒后那人又轻轻地敲了几下。
她上前拉开门缝,发现小妹一个人站在了走廊里。
“什么事?”
“我能进去吗?有件事想跟你聊聊。”
“现在可能不太方便,我室友喝醉了,一会儿可能会闹起来。”
小妹低头从侧包里拿出了几张照片,透过铁门展示给吴言看。
“这里面,有你女儿吗?”
吴言仔细查看,并没有发现雨歆的照片。但她注意到,有其中两个女孩,嘴里都戴着闪亮的牙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