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活着和死去
逐夜2023-09-11 09:105,885

  吴言很快就做了决定。她果断把电话挂了,把手机交给了快急哭的小妹,让她先打电话给印度保镖阿星,让他带一拨人在寂笼里面搜,Cindy应该还在里头。打完第一个电话,立刻联系苏云谏,看警方那边能不能派人协助营救。

   吴言自己,则回到了原住民所在的房间里,把他的尸体,拖到了哑女面前。哑女虽然因为脱水意识有点模糊,但看到大叔的尸体后,还是有些惊慌失措。

   吴言拿起纸板,在上面写下:你的同伙已经死了,但是你不会那么好运,我可以陪你慢慢玩,直到你说出真相为止。

   其实写字的时候,吴言的手一直在颤抖。但她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她随后起身,将一罐罐写着化学符号的玻璃瓶和塑料瓶摆在了哑女面前,后者其实看不懂这些符号代表什么成分,但看着脸上发紫、浑身洒满灰白色粉末的大叔,她已经彻底被恐惧笼罩、吞噬。

   一连串的精神刺激,终于击垮了哑女的心理防线。她拿起纸笔,缓缓写下了几个字:我可以帮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吴言点了点头。

   哑女又拿起一张纸,写下:救出我的孩子。

   吴言顿时愣住了。

   *** *** ***

   离开香蕉园的时候,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

   吴言记得,第一次在寂笼见到Cindy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阴雨天。

   如今,经过漫长的追寻,吴言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却又再次失去了一个朋友。

   

   阿星最后在寂笼地下的冷藏库里找到了Cindy的尸体。发现她的时候,十根手指都已经被切断,上面涂着闪亮的指甲油。很难想象,Cindy是如何在又冷又痛的情况下,度过她人生的最后几分钟。

   阿星带着一帮手下在寂笼周边搜寻,但施暴者早就逃之夭夭、没了踪影。凶手就在渣叔的眼皮底下报复杀人,让一直和稀泥的他彻底颜面扫地。他终于同意阿星执行肃清计划,把外来势力赶出寂笼,双方自然爆发了非常激烈的冲突。

   可这又有什么用?Cindy曾经认为寂笼是“最安全”的地方,渣叔却背叛了这种信任。可他不仅没有感到内疚,反而怪罪吴言搅乱了曾经平静安宁的寂笼。问题是,烂疮一直在,吴言不过是把它狠狠揭开了而已。雨歆失踪了,苏云谏差点死了,Cindy更是在经历了残酷的暴行后死于非命。阿星说的没错,渣叔老了,却自视甚高,他的自尊心让寂笼和海山帮逐渐走向了崩坏的边缘。不从根上解决问题,迟早还会有新的牺牲者出现。

   葬礼那天,吴言伪装成了太子宫的神职人员,戴着面具混在了人群之中。Cindy的棺木放在了寂笼广场中央,那里搭了个简易的灵堂,请了几个泰国和尚为她念经超度。众人的表情都很肃穆,只有苏云谏像个孩子一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邻居家的小孙女很懂事,走过去轻轻拉了拉小苏的衣角,让他别哭了,Cindy姐姐人这么好,肯定去天堂享福了。

   吴言感觉自己的胃不停地抽搐、翻搅,很难受。她很想去安慰小苏,很想和Cindy说声对不起,可她只能压抑内心的冲动,躲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切。她不想Cindy在人间的最后一程,因为自己的出现,又被搅得乱七八糟。

   法事的尾声,白胡子老头也来了。他手里捧着一碗不知道从哪搞到的冬阴功汤,摆在了Cindy的灵位前。黑白照片里的她开朗明艳,笑得很灿烂,她那声音调很高的“哎哟~吴小姐”仿佛还回荡在耳边。白胡子老头很尊敬Cindy的信仰,并没有背诵任何圣经经文,反而双手合十向她鞠了一躬。

   轮到吴言了,透过面具上的小孔,她能看见静静躺在棺木里的Cindy。入殓师修复了她的遗体,画上了淡淡的妆容,让Cindy可以带着姣好的面容去到彼岸的世界里。

  吴言发现,Cindy身上穿的,是吴言在德国参加庆功晚宴特别定制的小洋裙,这可能是入殓师在屋里找到的最体面的衣服了。想想几个月前,吴言还是受人敬仰的女科学家,Cindy还是热情似火的小太阳。而今,她已经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Cindy则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一定要为Cindy报仇,一定要让行凶者付出代价。

   吴言脱下了脖子上的佛牌,放入了Cindy的棺木之中。两人最后一次在救助中心见面,Cindy把自己最珍视的东西送给她,希望佛牌能保佑吴言平安归来。

   如今,吴言选择物归原主。可这一举动,却让福哥认出了她。

   *** *** ***

   吴言刚刚走出寂笼,就被一辆丰田阿尔法拦住了去路。后门打开,福哥一改平时的轻浮,神情显得异常凝重。

   “上车,聊会儿。”

   吴言有些迟疑,福哥又补充了一句:“那串佛牌是我帮Cindy求的,所以我能猜到是你。你放心,我的车,警察不会拦。”

   上了车,沿路果然有不少警察在设卡盘查,但就像福哥说的,他的车基本畅行无阻。

   “我先说我知道的,然后你再分享你掌握的。”

   吴言没有点头,沉默以对。她打算先听听福哥要说什么,再见招拆招。

   福哥先是共享了警方接手雪糕车以后的一些后续:从车上的环境样本中验出了甲基苯丙胺的成分,可以确定原住民他们除了用雪糕车掩护诱拐行动,还会以此进行低限度的贩毒运毒。雪糕车很少会引起警察的注意,里面的冷藏系统又能提供很好的储存空间,简直是个完美又安全的作案工具。

   死掉的原住民大叔来自边境的雨林里,没有在系统里登记过身份,唯一能查到的前科是曾经在盛迦南市中心闯过红灯。经过法医判定,原住民大叔确实是自个儿用扎带把自己勒死,但是在现场依然采集到了吴言的DNA,她依然是本案的重要嫌疑人,但警方暂时还没有发出全国通缉令。

   警方已经证实了哑女的身份,她本名叫刘凯思,两年半前有朋友到警局报案说她失踪了,但是因为刘凯思的家人对此并不上心,所以警方也没有投入人力深入调查。目前哑女已经被收押,警方正在对她进行审问,具体详情福哥暂时还探听不到。警方成立了特别小组处理这个案件,福哥的手暂时还伸不进去。

   事情其实没过去多久,但吴言再次提起那晚上的事情时,记忆感觉已经模糊了……

   

   时间回到了三天前,吴言和哑女在废弃的楼房里面对面坐着。

   一边是死亡威胁,一边是吴言渴望得到的答案。事实上她已经没得选了,在原住民大叔自缢以后,不论吴言怎么做,对方都会杀死Cindy。走到这一步,吴言根本不可能回头,必须逼问出雨歆失踪的真相,要不然Cindy就白白牺牲了。

   可哑女在纸板上写下“救出我的孩子”这几个字以后,吴言突然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继续拷问下去。两人瞬间从你死我活的对立面,变成了同一阵线的受害者。哑女又用力晃了晃手中的纸牌,希望吴言能够给她一个承诺。

   时间紧迫,吴言也来不及细想,只能在纸牌上写下:我答应你。

   随后,哑女用吴言的手机快速打字,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告诉了吴言。

   两年半前,哑女在盛迦南最大的长途车站担任保洁。她耳朵也是聋的,但是能看懂唇语,保洁的工作不太需要和人沟通,微薄的薪水让她能够勉强苟活着。她的父亲喜欢买彩票,有时候一上头就买一两千块那种,几乎快把全家给赌垮了。父亲将这一切归咎于晦气的哑女,用极尽恶毒的话辱骂她。一般人很难想象一个聋哑人,每一次尝试读懂父亲的唇语,最后收获的全是不堪入目的“屌閪鳩撚柒”(粤语粗口),那种失落无比的感觉。

   所以,原住民大叔没费太大功夫,就把哑女骗进了圈套里。首先,当然是极其丰厚的酬劳,更重要的是,一份被人需要、被人尊重的工作。在大叔的描述里,他们正在培养一些有特色的短视频主播,哑女这种长得好看的残障人士,学习跳舞、绘画或者cosplay这类网红技能,是很容易出圈的。

   哑女就这样上了改变命运的雪糕车,从此再也回不到正常的世界里。

   回想起来,当时就是喝了一杯很冰很冰的可乐,哑女就没了意识。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艘摩托艇上,在一条河上缓缓漂流着,两边都是高耸入云的热带雨林。他们把哑女带到了林中一个隐蔽的村落里,没有手机信号,也没有任何道路。唯一进村的方式就是通过刚刚那条河流,尽头的码头有人把守,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其实哑女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要么服从配合,要么在水牢里活活淹死。正式成为圣帕村的一员后,她一开始就是帮忙做饭打杂、带带村里的孩子。而当她也怀孕生下自己的小孩后,她就获得了外出“工作”的机会,因为她已经有软肋在组织手里,不太可能逃跑。

   哑女利用自己的弱势群体外表,帮助大叔蛊惑了更多女孩。雨歆不是她骗来的,但她曾经见过雨歆的照片,对这个戴着牙套、笑容灿烂的女孩印象深刻。由于哑女很久没有回圣帕村了,她也无法确认雨歆还在不在,她可能和哑女一样被同化了,也有可能被卖到了别的地方去,甚至可能被沉进了河底。

   其实后面的话,吴言已经有点看不下去了。她感觉到一股热流冲上了脑袋,只能用力抿着嘴巴才能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在经历如此长时间、一度让人绝望的搜寻后,她终于找到一个人能够告诉她雨歆去了哪里,而且人可能还活着。

   将真相一股脑写出来以后,哑女也有一种释然的感觉。她在末尾恳求吴言给她一个痛快,她觉得人活一世已经够痛苦了,不想在重金属中毒的折磨中死去。吴言只好坦诚地告诉她真相——其实吴言压根儿没在她的水里下毒,只是放了一些让她失禁的药物。所谓的铊盐,和可怜的白老鼠,都只是为了一步步击溃哑女的心理防线,让她供出幕后黑手圣帕村的真实情况。

   

   吴言其实也是以真假参半的方式,将自己套到的情报,告诉了福哥。不知不觉,车已经开到了郊外的海滩附近,不远处就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的高脚屋。

   福哥觉得吴言讲故事的能力还有待提高,中间把他都听困了,到了圣帕村的部分,福哥才觉得有点意思。其实福哥早就听说过这个新近崛起的犯罪团伙,但他们行事一直很神秘,几乎不和其他帮派往来,没人知道他们的首领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从事什么类型的买卖。前几个差点落网的嫌疑人,都在警方彻底控制他们之前,选择了自我了断的方式。福哥其实也很好奇,他们的首领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能让手底下的人为他死心塌地卖命。

   谁能想到一个手无寸铁的中年女人,竟然真的在这堵密不透风的墙上凿出了一个缺口。福哥表示,如果未来有人问起吴言的故事,他可能会以孟姜女哭倒长城为蓝本,为她谱写一段传奇。

   福哥把吴言送到了高脚屋的门前,未来几天她可以暂时躲在这里,等风头过去,再出发去寻找女儿。理论上,这里应该是当下盛迦南最安全的地方,警方大概没想到福哥会把吴言藏在自己的窝点里。

   走之前,福哥把一本书塞到了吴言的怀里。这是他多年走线积累下来的宝贵线路图,涵盖了多条边境雨林的秘径小道,可以帮助吴言更快找到圣帕村的所在地。这本来是福哥最宝贝的东西,但没了双腿以后,他也用不上了,希望能在吴言这里发挥一点余热。

   不知道是不是触景生情,吴言冷不丁问出了长久以来的疑惑。

   “你为什么一直帮我?难道你的腿,就是他们砍断的?”

   福哥笑了。

   “如果你能活着回来,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福哥在手下的帮助下,爬上了后座。临走前,他又笑着摇下了车窗。

   “我想了想,感觉你更像精卫填海里那只不知疲倦的鸟,而我,更像山海经里的刑天,身残志坚,一直在战斗。”

   吴言其实想告诉他,刑天是没有头,不是没有脚。但对与错似乎已经不重要了,还能开心地笑出来,已经是这些日子里最难得的瞬间了。

   *** *** ***

   福哥的家位置十分偏僻,但好在房子里有相当丰富的食物储备,方便面就有小几十包,从当地的咖喱口味到传统的牛肉汤,应有尽有。

   方便面在锅里滚着,吴言不停用遥控器转换频道,新闻大部分都用盛迦南当地的语言播报,吴言基本听不懂。但从画面中可以看出警方展开了大规模抓捕行动,扫荡了一大批吸毒贩毒的小喽啰。部分毒品以冰棒或者雪糕的方式在市面上流通,隐蔽性极强,不进行大范围抽查根本发现不了。

   与此同时,警方还突击了丰茂港商贸有限公司旗下的家居用品厂,很可惜他们晚了一步,厂办早就人去楼空,主要负责人联系不上,底下的普通工人不清楚自己生产的东西竟然涉毒。苏sir作为警方代表接受了记者的访问,表示经过警方的彻查,该工厂确实没有生产毒品,只是被不法分子利用了,作为中转站运送了以假乱真的毒雪糕。

   电视前的吴言禁不住冷笑,很显然苏sir是想平息舆论,以免市民对普通雪糕产生恐惧心理。在盛迦南这么炎热的地方,雪糕可是门大生意,苏sir肯定也受到了正规雪糕厂的压力,希望他尽快稳定事态。

   吴言本来已经准备转换频道,可下一个接受记者采访的人引起了她的注意——刚刚当选议员的倪生强烈谴责警方不作为,督促商家们对已经发售的雪糕进行全面回收,以确保相关含毒产品没有流入普通老百姓的家里。与此同时,他还向大众科普新型毒品的危害,不法分子利用“丧尸水”、“开心果”、“神仙奶茶”这些新潮时髦的概念包装产品,让年轻人放松了警惕,一旦染上就没法回头……

   吴言的心思自然不在他的官话套话上,而是想起寂笼外那次“偶遇”,倪生也是用火柴替自己点燃了烟。当时周边很黑,吴言并没有看清火柴盒的外包装,不确定是不是丰茂港生产的。吴言看着电视上温文儒雅的倪生,正铿锵有力在抨击制毒贩毒者,心绪一下变得很乱。

   吴言记得Cindy生前说过,以前的议员几乎不会来寂笼拜票,因为这里的人口流动性很大,很多人甚至连身份都没有,根本没有投票权。可是,打从吴言搬进了寂笼,不仅警察三天两头来找事,连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议员都破天荒来访。Cindy当时就开玩笑说,吴小姐的面子太大了,她们也连带沾光。

   是巧合吗?还是自己想太多了?

   

   铁锅发出了烧干的滋啦声,吴言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火关了。也好,反正她向来不喜欢吃汤面,烧干了就当干捞面吃好了。

   吴言关掉了烦人的电视,坐在饭桌旁吃起了面,桌面上还散落着福哥留下的麻将和扑克。曾经夜夜笙歌人声鼎沸的房子,如今只有吴言轻轻的吸面声、还有时钟的滴答声回荡着。

   很久没吃,吴言感觉这碗煮糊的面还怪好吃的。其实搞化学的,都知道脱离剂量谈危害是耍流氓,但还在北京的时候,吴言还是不准雨歆吃泡面这些半成品食物。比起健康,她更担心女儿独立生活以后变成懒虫,三天两头要么外卖要么泡面。在吴言的世界观里,这样生活人很容易就废了。所以虽然家里有阿姨做饭,雨歆还是在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被逼着学会下厨,平时也都跟着吴言喝牛油果、吃健康餐。

   吴言依稀记得,有一次带着雨歆在萧山机场乘机,机场内的食肆都没开,吴言本来想忍一忍,到了北京再说。结果航班延误了,航空公司给所有人派了八宝粥还有泡面,整个候机室弥漫着香喷喷的泡面味,真的快把雨歆馋疯了。见女儿可怜巴巴的样子,吴言终究还是同意女儿吃一碗鱼丸粗面味的康师傅,但是不许喝汤。这辈子就没吃过泡面的雨歆狼吞虎咽,不到三分钟就把碗底舔干净了。完事,雨歆还要嘴硬,说这破泡面一点不好吃,下次不吃了。可看到隔壁小孩在吃的老坛酸菜味,她的眼神却像是要把小孩都一起吃掉。

   不知道雨歆现在每天在吃什么东西。是像泔水一样的稀饭,还是难以下咽的咸菜?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她是否会渴望吃上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泡面?

   不能想。一想到雨歆现在的处境,吴言就感觉自己变得很脆弱。可现在还不是脆弱难过的时候,她和雨歆之间,至少还隔着一片雨林和一条大河的距离。在见到女儿以前,她必须撑住,路上还有磨难在等着她。

   吴言熄了灯,躺在铁皮床上,望着月光漫反射形成的月蓝色天花板。滴答声、海浪声、蝉鸣声在吴言的脑海里响着,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不能坐以待毙,也不能放过任何一条线索。

   不管是不是巧合,吴言都打算找倪生问清楚。

  

继续阅读:十五、一条没有尽头的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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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系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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