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言努力调动一片空白的大脑，尝试理解小鹿为何会抛出橄榄枝。他难道不知道吴言的真实身份？还是说这是某种形式的试探或者戏弄？
但很快，小鹿就直接解答了吴言内心的疑惑。
“前段时间团队出了点小问题，负责这条线的人死了，据我了解，你们还见过面。”
小鹿说的，无疑就是被C4炸弹炸死，连残渣都不剩的肚疤男。
“我们很清楚，你是为了找女儿才意外闯入我们的生意，按理说倪叔叔应该直接把你清理掉，但他却三番五次在我爸面前举荐你，说你是非常罕见的化学天才，可以帮我们彻底改良配方，制作起来也更加隐蔽，不会因为购买特定原材料被缉毒的抓到。”
小鹿一边说，一边重新坐到了餐桌后，喝了一口姜茶，示意吴言可以随便坐，慢慢聊。
“当然最重要的是，倪叔叔说你杀过人，够冷血，为达目的可以毫不犹豫牺牲身边的人，犯罪时也不会有任何负罪感，很适合担任这条线的leader。”
事实上，丁二是吴言杀的第一个人，雪糕车大叔勉强算半个，其他人都是间接被害死的，但确实也可以算在她的血债里。这听着确实是个招揽吴言的合理理由，但还是解释不了，这么强大的组织，为什么偏偏要找吴言这个“受害者”来做这件事，难道他们不怕被反噬吗？
“就算我真的答应你们，你们能信任我吗？”
“在我们的世界里，信任不值钱，我们只相信这个。”
小鹿说着，比了个用枪射击的手势，试图缓和紧张的气氛。
吴言沉吟片刻，再次提问。
“那我女儿和孙女怎么办，如果我真的跟你们合作，你能放她们一条生路，让她们回归正常的生活吗？”
小鹿闻言，笑了笑回应道：“我觉得你没搞清楚状况。我们是为了留下慕秋和雨歆，才offer你这个机会。”
吴言再次一愣，没明白这之间的关联。而小鹿聊着聊着，又再次吃起了螃蟹，用力把手中的蟹腿掰成两半。
“倪叔叔没跟你说吗？本来按照元老们的要求，这些母亲应该全部清理掉，孩子们根据原本的安排发往各地，可是有一个元老很喜欢慕秋，希望雨歆能留下来把孩子带大，倪叔叔于是顺水推舟，推荐你来负责毒品这条线，成了自己人，就可以暂时不清理了，皆大欢喜。”
小鹿满嘴都是清理、安排这种物化的词语，仿佛他提到的这些都不是人命，而是过期必须扔掉的食物。但吴言算是听明白了，她现在是母凭女贵，对面需要一个不杀她们的理由，而倪生巧妙地找到了一条出路。倪生昨天反复提到的，要吴言靠直觉做出选择，难道指的就是这件事？
可吴言内心隐隐觉得，自己不应该轻易答应这个offer，因为当你手上有筹码可打的时候，应该最大化己方的利益，不能那么容易就接受对方的条件。
“我可以留下，雨歆也可以留下，条件是你们把慕秋送回中国，交给我指定的人抚养。”
原本自顾自在吃螃蟹的小鹿再次停下了动作。
“OK，fine，虽然理论上我不需要答应你任何条件，但为了后续合作能够更愉快，我愿意听听你的想法，但你刚说的这一条，我们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权利阻止他过上更美好的人生和生活。”
“更美好的人生？没有自由天天被关在庄园里能算更美好的生活吗？”
“你这么说就片面了。像我，本来应该在盛迦南最穷最破的街区长大，以臭水沟和污泥为伍，但是现在我能吃到最好的珍宝蟹，能喝到空运过来的波尔多红酒，掌管着一年几十亿的生意，这难道不是更美好的人生吗？”
“慕秋和你们不一样。”
咣当一声，小鹿把手边的姜茶打翻了，茶水咕咚咕咚往外流，他也不去阻止，吴言似乎戳到了他的痛处。但小鹿长吐一口气，还是控制住了情绪。
“有什么不一样呢？都是差点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没人疼没人爱。”
吴言想起，最早还在圣帕村的时候，那些被拐卖的女孩，也和家人的关系很紧张。倪生他们之所以对这样的人下手，一是可以降低被家人追查的风险，二是这样的孩子容易被洗脑，心甘情愿成为他们的奴隶。显然，老男孩俱乐部也是同样的路数，把孕妇们都带到了异国，生下以后只留下孩子，然后持续不断地洗脑说，他们本来跟着单亲妈妈只能过苦日子甚至被抛弃，但“心善”的“父亲”们给了他们重生的机会，不仅过上了人上人的日子，还拥有超脱于世俗法律的权力。
所以一直有个说法，疯子不觉得自己疯，坏人不觉得自己坏，只是看待事物的立场不同罢了。大部分人都是在好人的环境中长大，很难代入他们的视角去想问题。
“我还是坚持我的条件，你们要是不能接受，那也没必要勉强合作。”
吴言之所以敢这么笃定谈条件，是因为她已经大致猜出了倪生对内的说辞——为了挽救女儿，吴言已经答应加入圣帕村，同时会实现她当初的承诺，帮忙改良各类毒品生产线的配方。他们在庄园实验室研制毒药的行为，估计已经被倪生美化成正在研究新配方；而吴言为何一直没被清理掉，又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巴拿马的据点里，都能用这个理由完美解释。
当然，那些老狐狸也不傻，并没有完全相信倪生的说辞，派小鹿来，肯定就是想探个虚实。如果吴言没提任何条件，很轻易就答应了，反而显得这里面有诈，因为她本来的目的就是寻回女儿，这是一切的前提，不能确保女儿安全的情况下，吴言是不可能和他们合作的。
所以吴言一定要开出条件，让整个谈判更加逼真一些。之所以选择慕秋不选雨歆，是因为孩子现在是个沉重的“包袱”，如果能让她先平安落地，让雨歆不再瞻前顾后，那吴言救出女儿的几率也会高出很多。
“所以你想让慕秋回去，把女儿留在自己身边对吧？”
“如果能够放她们俩同时走，当然更好了，但我相信你们不可能答应这个条件，总得有个人质，才能逼我干活儿对吧？”
“那如果我说雨歆和慕秋只能带一个走，你会选哪个？”
其实吴言早就预判到这个问题会出现，如果仅凭私心，她肯定选择雨歆，但是考虑到小鹿被遗弃的身世背景，吴言必须小心回答这个问题，不要触及他的逆鳞。
“我从来不做这种假设性的选择，一定要选的话，我希望她们都能活。”
小鹿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走到了吴言的身边。
“这样吧，你先加入我们，然后干个几年，等到慕秋长大懂事了以后，让他自己选择，这样对孩子才公平，别剥夺他过上好日子的机会。”
话已经递到这个份上了，吴言似乎没有太多回旋的余地。
“你说话能算数吗？”
“能，绝对能。干我们这行信任不一定重要，但是信用很重要。”
“几岁算懂事，7岁？8岁？10岁？”
“8吧，你们中国人喜欢8，就定这个数字。”
“好。8年，等8年，如果慕秋决定跟我们走，你得遵守承诺放人”
就这样，双方用一种很儿戏的方式，达成了合作。小鹿毫不见外地拉起吴言的右手亲吻，随后走向了门口，“哦对了，谢谢你帮忙除掉了丁二那个烦人精，我很讨厌他。”
小鹿随即离去，留吴言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海边餐厅里，不知道眼下的局势会滑向何方。
*** *** ***
很快，守卫又把吴言领到了海边一座教堂里。教堂是18世纪新古典主义风格，有着古罗马的柱子，壁柱，山花和线脚及到处可见的古典母题，墙面呈暗土色，庄重严肃又不失美感。教堂内尽头挂着一副十字架，上面却没有受难的耶稣像，而原本信徒礼拜时坐的长凳，也全都被撤掉，摆上了一张铺上黑布的长条餐桌。
教堂的戒备显然比渔村更深严，门口站岗的严格核查了吴言的身份，才放她进去，而里面服务的人员，也基本都戴着面具，既不是动物也不是脸谱风格，而是很像击剑时需要戴的那种面罩，表面是个全封闭的网纱，没有五官的呈现，让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无面人”。
吴言貌似是第一个到场的“嘉宾”，被安排坐在长桌的左下角，现场服务的人员为她拉开了沉重的高背木椅，并为她倒上了香槟酒。末了，这位身材高大的服务生，突然在吴言的手边放下了一块皱巴巴的纸巾。
吴言一时有些不解，这么高档的饭局不应该出现这样的东西，正想拿起来看一眼时，服务生轻轻摁住了她的手，示意她别着急。吴言只能等到服务生走远，才用手指轻轻把纸巾扯过来一探究竟。
“吴言”
纸巾上歪歪扭扭写着自己的名字，吴言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的字迹，也很快想起这张纸巾的由来——当时她想要去医院探访受伤的苏云谏，却被看守的警察拦下，情急之下她从墙上抽出了一张纸，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才得以通行。
吴言内心感到无比震撼，她没想到时隔那么久，小苏还一直保存着这张纸巾，并在关键时刻见不到彼此面貌的时候，成了二人互通暗号的重要道具。更让吴言惊讶的是，小苏竟然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虽然在酒馆和苏sir打照面的时候，吴言已经听说了小苏一路追着她来到了巴拿马，但是他是怎么混进戒备深严的渔村，还伪装成了服务生流窜其中的，吴言完全想象不出来。
除了惊讶，吴言内心还感到一丝担忧，小苏这么冲动的人，是个极度不稳定的定时炸弹，在这么紧张的局面下，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破坏倪生原本的计划。
可吴言没时间多想，因为小苏和其他服务生前脚刚离开会场、关上教堂的大门，后脚教堂后方就陆陆续续进来几个人，十男一女，不同年纪，各种肤色都有，唯一的相同点就是他们应该都来自一个阶级，那种无法用数字衡量的巨富阶级。这里面有一两个人吴言在之前展示的视频片段里见过，而唯一的女性，吴言猜测应该就是当年泄洪淹没圣帕村的“草帽女”，三十年过去了，她已经变成一个80几岁的老人，走路需要助手搀扶。
而倪生紧随他们之后，也走进了会场，站在主座的旁边。
吴言努力保持镇静，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只能按倪生的叮嘱，凭着直觉去应对接下来的种种挑战。她下意识摸了摸手上的戒指，那是前一晚倪生从丁二手上摘下来的，吴言将里面装载的毒液换成了自己调配的河豚毒，一会儿该对谁下毒，倪生应该会给她足够的暗示。这点剂量，如果混入酒中，足够秒杀在场所有人了，但这应该不是倪生的初衷，他设了这么大一个局，肯定希望这个毒能够用在对的地方。
随着所有人落座，这个庞大组织的首领最后出现，傲视全场后在主座位坐下。吴言非常意外地发现，幕后老大Mr.Man，竟然就是刚刚在餐厅和自己谈判的小鹿！吴言很震惊，因为她无法相信一个看起来不到30岁的毛头小子，能够使唤得动那么多有权有势的人，就算原本的元老席位是世袭的，那小鹿这么个“野种”，显然也很难服众。
“我爸病太重了，今天由我来主持会议。首先，欢迎吴言女士加入我们。按照惯例，除了倪叔叔，其他业务的负责人是不能参加元老会议的，但吴女士的身份比较特殊，今天就破例了。”
吴言仔细观察，果然发现底下有元老的脸色不太好看，显然是看不上小鹿，也看不上吴言。唯一转头看向吴言的，还是那个女元老，可她的眼神透露出莫名的敌意，似乎对吴言的加入最不满。
“那第一个要聊的问题呢，就是战斗机引擎的事情。我爸呢，是主张把引擎还回去，同时停止所有军火相关的买卖，俱乐部也暂时解散不活动了，算是对新首相的示好，缓和一下紧张的关系。”
“这是你爸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坐在小鹿右手侧的、留着山羊胡的老者率先发难，底下不少人点头附和。小鹿面有愠色，但依然努力维持着笑脸。
“谁的主意，不重要，重要的是新首相很看重倪叔叔，才会把找回引擎的重任交给他。我们要想继续在盛迦南说上话，就得保证倪叔叔一路扶摇直上，进入新的内阁里。”
“你们啊，太年轻，一点风吹草动就大惊小怪。这个人干不了多久的，像以前那样给他安几个丑闻，那些愚蠢的选民要不了多久就会把他赶下台，盛迦南还是我们说了算！”老者中气十足，想要在气势上镇住小鹿。
“对啊，军火不做，演出也不做了，全解散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啊，会员们不就图这么点乐子才聚在一起嘛。”一个有些油腻的地中海秃头胖子附和道。
“俱乐部已经存在几百年了，也没见谁真的把我们打倒了，我也不同意解散。”
“你该不会是假传你爸的旨意，把我们这些老头都忽悠走了，然后将所有业务全独吞了吧？”另一个两颊凹陷进去，看起来像是干尸的老人，一下点破了在场所有人最担心的事，将矛头直指小鹿。
眼看大家都不同意，甚至给他扣上了有私心的帽子，小鹿脸上露出了有些鬼魅的微笑，抬手示意倪生把话接过。
“既然大家各有各的意见，按照规矩，每个人在陶片上写下赞成或者反对，来决定俱乐部是运营下去，还是暂时解散。”
接下来，每位元老都走到了十字架前的祭台，用手指沾了点黄色染料，在瓦片上划下自己的意见。吴言全程作为一个旁观者观察着，尤其注意倪生的反应，想要揣摩出下毒的时机和对象，可倪生却一直没有看她，全程在服务那些投票的元老。
最终票数是，2票赞成，9票反对，1票弃权，小鹿的提议被完全驳回，但他看起来一点都不生气。
“好，既然各位元老是这么想的，我作为一个后辈，也没有强行坚持的理由，”小鹿拍了拍手，门口的保镖立刻会意，拉开了教堂门，让几名服务生捧着红酒进来，“我从波尔多运了一些红酒过来，接下来的话题我们可以一边喝，一边聊。”
随着服务生把众人的酒杯满上，吴言感觉自己的心跳逐渐加速——这大概就是下毒的最好时机了，红酒是小鹿弄来的，他和元老的关系又有些剑拔弩张，一旦有人中毒很多事情就解释不清了，他们之间甚至会起内讧自相残杀。
可吴言坐在边边角角，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对那些人的酒杯子下手，进退两难之际，倪生突然走了回来，在她旁边坐下。倪生面前的红酒渐渐满上，而他却突然轻轻用手握住了吴言的手背，一股暖意从手背袭来，看着倪生坚定的眼神，吴言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没有骗吴言，从一开始他就打定主意要牺牲自己，来完成这个不可能的复仇。
吴言不再犹豫，旋开了戒指上的小机关，将毒液刺入了倪生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