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过去的墓碑
逐夜2023-11-15 09:404,849

  在场众人很快发现了隐藏在暗处的人影,负责放哨的酒店员工惊慌失措举起了手枪,高喊着让吴言别再靠近。还好,竹老师很快借着火焰的余光确认了来者是吴言、立刻示意众人放下武器,自己人,不用慌。

   吴言慢慢走近黑色墓碑,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墓碑的右上角刚刚刻上了新的一行字,吴言虽然读不懂,但能猜到是刚刚火化的盲人婆婆的名字。

   “这是我们的墓碑。”没等吴言提问,竹老师先主动解释了。

   “你们?”

   “对,每一个出生在圣帕村的孩子,最后都会长眠于此。”

   “这里才是你们的故土,对吧?”

   竹老师没想到吴言竟然一下就猜到了,多少有些意外。

   “对,其实我也是在这块土地上出生的,只是这些年一直漂泊在外。想回来,争奈归期未可期啊!”

   看着周边荒芜的环境,吴言心里有些纳闷,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曾经有过定居点,可以说除了那栋耸立的五星酒店,几乎没有任何文明的痕迹,难不成竹老师等人都是在酒店里出生的?但酒店显然只建成了二十年左右,圣帕村很多人的年纪都比它大。

   据吴言多年的经验判断,那只有一种可能了——酒店的现址,就是圣帕村的遗址。

   “为了建这栋酒店,所以把整个圣帕村都强拆了?”

   “吴博士你真厉害,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法眼。”

   “可我不理解,酒店不是你们建的吗?”

   “这是个很复杂的故事,其实我也不知全貌,只能把我经历的部分告诉你,你想听吗?”

   吴言的腿刚刚康复,长途跋涉,其实也有点酸疼了,干脆盘腿坐在了地上。竹老师也抖了抖自己的长马褂,盘腿坐下,并从怀里掏出了一支长杆烟枪,将其点燃。

   “这事要从三十几年前讲起,那年我才7岁……”

   

   彼时,圣帕村还是个纯粹的原始部落,隐藏于雨林中,几乎与世隔绝。村民们没有接受现代文明的洗礼,没有自来水也没有电,更没有受过任何正统教育。大部分人不会写字,沟通基本用当地土语;由于交通极度不便,除了偶尔能接触到一些外来的探险家,村民们和盛迦南人的交流几乎为零,甚至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长什么样。

   小竹降生在这个封闭的世外桃源里,从小父辈就告诉他雨林里有很多猛兽,严禁他们在没有大人的情况下离开村子的范围。小竹是个听话的小孩,别说雨林了,他连村口的河川都没去过几次。可不知道为什么,小竹从小就很抵触自己生活的环境,他讨厌雨、讨厌时不时侵扰村落的野猪、更讨厌睡觉时嗡嗡叫的蚊子。雨林以外的世界长什么样?小竹一直很好奇,却没有人能告诉他。

   村里有个戴眼镜的哥哥,就不是出生在这个村子里的。他曾经在盛迦南最大的城市生活过,见过汽车和飞机,住过布满霓虹灯的高楼,还拥有过一种名为电视的东西,可以从那里面了解到更宏大的地球甚至宇宙。小竹总希望哥哥跟自己讲讲外面的世界,但他似乎很痛恨自己的过往,不愿多谈。

   有一天,村里突然来了很多西装革履的人,他们带着现代家电和一大箱黄金,来拜见圣帕村的老村长。一开始,他们用的名义是扶持原住民,帮助他们走出原始丛林、最终融入现代社会。但老村长很快识破了他们的伎俩,所谓的“城市入住”计划,不就是想把他们迁走、然后悄无声息抢走祖辈留给他们的土地吗!

   小竹至今记得,那些西装贵客被大人们打得抱头鼠窜的样子,他和几个小伙伴在一旁吃瓜,乐得哈哈大笑。他们当中最皮的丁二,更是拎着一个装满童子尿的夜壶,迎面“痛击”了想要逃离村庄的秃头西装男。

   如果只是挨了打、吃了瘪,那充其量就是条件没谈拢,再想办法加码或是另辟蹊径就好了。可丁二这一泡无心的尿,看似伤害不大,实则严重冒犯了“文明人”的自尊,彻底激起了他们的杀心,导致这场闹剧最终走向了毁灭的结局。

   对方下了最后通牒,但村民们根本不害怕,做好了和他们殊死搏斗的准备。村里的小孩也都被动员起来,小竹在父母的指导下,第一次上手制作了毒药——他们从“见血封喉”树上刮下汁液,涂抹在长矛和箭矢上。

   村民们并不傻,他们当然知道现在已经不是冷兵器时代了,可西装男们也受到了文明社会的舆论掣肘,如果使用枪械进行大规模屠杀,必然会在他们的媒体上引起轩然大波。所以过往的拆迁斗争中,他们也只能雇佣一些黑社会打手清理现场。

   圣帕村的村民从小就跟猛兽打交道,自然不害怕这种近身肉搏。只不过,他们还是低估了这些文明人的血性。当你掌握了更强大的科技以后,你并不会因此失去杀戮的本能,反而依托着现代武器的远距离打击,能大大降低大屠杀带来的负罪感。

   最早发现异样的,是戴眼镜的哥哥,他发现村口的河道上,经常有快艇运送一桶桶黑乎乎的材料到上游,行迹十分可疑。他将此事告知了村长,但村长当时正在动员大家修筑防御工事,根本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戴眼镜的哥哥不甘心,尝试鼓动其他村民和他一起去上游调查,但只有几个小孩响应了他。

   小竹本来不想去的,却硬生生被丁二给拽上了。

   十二月,盛迦南已经进入雨季高峰期,豆大的雨珠狠狠拍打在孩子们的脸上,让他们都快要看不清上山的路。中途,小竹已经很想放弃了,可他一个人又没办法回到圣帕村,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哥哥们前进。

   雨越下越大,眼看众人就要抵达上游,不远处的山谷却传来轰隆的巨响,孩子们感觉耳膜都要震破了,纷纷趴下紧紧捂住了耳朵。

   “山洪。山洪!!!!”

   戴眼镜的哥哥第一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迅速朝着山下的方向狂奔,想要回去通知村民。但一个小孩的脚程,又怎么可能快得过滔滔洪水呢?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巨浪就已经抵达了圣帕村的外围。村民们麻木呆滞地看着这一奇景,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在内陆的雨林里看见了红色的大海。没有人逃命,大家就这样杵在原地被巨浪完全淹没,混杂其中的黏稠红泥土宛如地狱的岩浆,吞噬着每一个想要浮出水面的村民。

   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冲垮了木制的建筑、将整个村子瞬间夷为平地,大水孕育了生命,但在摧毁生命这件事上同样毫不留情。少部分村民因为地处高位,侥幸存活下来,可巨大的浩劫重创了他们的心灵,整个村的自给系统也趋近崩溃,如果没有外部支援,他们很快就会死于饥荒和传染病。

   小竹的父母和所有亲人都淹死了,他甚至找不到他们的尸体,只能坐在自家的残垣前痛哭。

   在这个近乎绝望的末日时刻,一个瘦小的身影站上了这片废墟的中央,将活下来的人重新团结在一起。他的眼镜在奔跑时不小心摔了,可碎裂的镜片后,是一双坚毅且充满怒火的眼神。

   为了充饥,孩子们拿起自制的武器,尝试在雨林里狩猎山猪和野兔。擅于观察细节的小竹负责侦查追踪,戴眼镜的哥哥负责制定围剿策略,由视力最好的丁二完成最后一击。就这样,他们活了下来,并在一座隐蔽的山洞后重建了圣帕村。

   与此同时,被遗弃的村庄遗址突然被人接管了,开始修建一座以生态旅游为主题的五星级度假村。那次灭顶的大洪水,被解释成了一次意外垮坝,但孩子们都知道是西装男故意炸掉了上游的大坝,只为了掠夺他们的土地、同时报那一尿之仇。

   看着拔地而起的豪华酒店,孩子们都义愤填膺,丁二更是想和那些盖房子的人同归于尽。但戴眼镜的哥哥却始终保持冷静,他知道这些人不过是可怜的打工人罢了,真正的仇人,是那些躲在幕后操控一切的“大人物”。单凭他们几个小屁孩,别说复仇了,连接近那些人都很难做到。他们现在必须韬光养晦、努力成长,等到有一天他们具备足够的智力和财力,才有机会让这些人血债血偿。

   小竹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努力学习多种语言和生化物数,并且深深迷恋上了传统中华文化。他超喜欢唐诗和宋词,但因为没有正规的老师指导,只能乱学一通,经常在话语里加入奇怪的成语和名句。随着年龄的增长,再加上“穷酸书生”的打扮,他从小竹,慢慢变成了现在的竹老师。

   说来也可笑,随着金融风暴席卷了全世界,维护成本很高的雨林度假村被利益集团抛弃,成了烂尾楼。无数条人命因为一时的利益被牺牲掉,但最终只换来了一栋栋残破无用的钢筋水泥,人命在财富面前不值一提,而财富在时代的洪流面前同样不值一提,都是过眼云烟,终将爬满青苔,消失在大自然里……

   可当年那批见证过地狱的少年已经长大了,他们站在再一次成为“废墟”的故土上,内心激动不已——复仇的时刻终于到来,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让他们可以买下这栋废弃的酒店,用“文明”的方式复仇所谓的文明人。

   可要重新建设这么庞大的工程,必然需要庞大的资金来源。圣帕村的村民都是没有身份的人,想要通过正规途径赚钱是行不通的,违法犯罪是唯一的出路。他们很快搭上了因为军阀内战南逃的芒克,他负责出人出力,圣帕村负责出谋划策,就这样搭建了一条成熟的地下拐卖网络。竹老师坐镇后方,负责研制见效快的迷魂药和镇静剂;丁二继续发挥狩猎高手的本色,制定各种诈骗女孩的套路;而芒克则担起了暴力威胁的职责,恐吓甚至暗杀所有可能破坏他们计划的人。过程中挣的部分钱,都会投入到酒店的建设中,慢慢他们也从低级的人口贩卖,转变成了为显贵服务的“玉女雨林”。

   可这条产业链如果想顺利运转、不被执法单位彻底铲除,圣帕村就必须有人进入到盛迦南利益集团的核心,为他们保驾护航。于是,小竹曾经万分敬仰的戴眼镜哥哥,成了这个牺牲自我,替大家坠入深渊的人。他穿上了曾经最痛恨的西服,把自己伪装成一名温文尔雅的绅士,取中文名“倪生”,意为在泥沼中重生之人。

   倪生从底层社区开始奋斗,很快成了万人拥戴的市议员,经常在议会中为民请命,恶斗各路剥削平民的无良老板。当然,这些不过是这出复仇大剧的前戏,目的是想引起“大人物”们的注意,获得进入VIP牌桌的入场券。

   只可惜,想象很美好,但他们大大低估了对手的强大程度,这些在政商圈大名鼎鼎的人物,哪个不是从弱肉强食的“现代丛林”搏杀出来的。随着合作的深入,圣帕村的村民们也成为了这艘罪恶之船上的人质,此事一旦曝光,圣帕村可能再次面临被屠村的命运。

   竹老师不怕死。如果没有倪生,他们早就死在洪水奔腾的那个清晨。而后,也是倪生引领他们走上了复仇之路,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原动力。他们可以无条件为倪生献上自己的心脏,只要能够完成最后的目标,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可难就难在,这种献身很有可能是徒劳的,如果不能将“大人物”们同一时间击溃,他们很快就会推某个人出来顶罪。等热点过去以后,一条新的拐卖-性服务产业链又会重新建立起来,就像当年倪生抢过福哥的业务一样,反复轮回、永无止境。

   所以,这些年倪生一直在蛰伏,努力寻找最合适的时机。吴言,就是那个他一直在等的人,所以他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也要设局把吴言骗进来。竹老师也不知道吴言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但倪生从不犯错,竹老师也绝不会质疑他的判断。

   

   吴言自始至终都沉默着,竹老师讲故事的能力不算生动,但情感很真挚。这座记载着过往伤痕的墓碑就在自己眼前,吴言感觉自己越来越难去客观评价圣帕村这个集体。一开始是愤怒和仇恨;得知雨歆还活着以后,是挣扎和纠结;而如今,她能理解圣帕村为了复仇做出的种种努力,但她不能就此原谅他们犯下的暴行,毕竟她的女儿实打实成了受害者。

   诚然,她曾经也是个结果导向的人,但再残忍的人,都无法接受女孩们被当成牲口一样豢养的场景。对圣帕村来说,她们只是复仇的工具罢了,没人在意女孩们的感受,也没人在意那些失去子女后痛苦不堪的母亲们。

   “为什么诱拐雨歆?我知道哑巴、孕妇和盲人跑不远,不会泄露你们的秘密。但雨歆是个外国人,她失踪了必然会引起注意,你们犯不着冒这么大的险啊?”吴言不解地问道。

   “此言差矣。不是我们选的她,而是她找的我们。”

   “别扯了,你不会又要说这些女孩都是自愿的吧,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不不不,她本来不在我们关注的名单之内,是她自己非要送上门。名单一旦到了贵客的手上,就由不得我们了。”

   吴言感觉竹老师完全是在强词夺理。她越想越气,明明刚刚还多少有点同情圣帕村的遭遇,这一下让她再次清醒过来,对方就是恶贯满盈的人贩子,不要心存幻想。

   她一言不发,站起身准备离开,却再次被竹老师叫住。

   “吴博士,且慢。”

   “我不想再听你狡辩了。”吴言没有停下脚步,径直往前走,竹老师无奈只好追了上去。

   “给你的信封上,前面写着雨歆的名字,后面那个数字,你知道有何含义吗?”

   “那是雨歆怀胎的月数,我早看出来了。”吴言不屑地答道。

   “不,不仅是怀胎月数,还是一个倒计时。”

   吴言闻言心里一颤,瞬间停下了脚步,转过来抓着竹老师的肩膀。

   “你说什么?什么倒计时?”

   “九月之期一到,孩子呱呱落地之时,就是雨歆的死期。”

  

继续阅读:二十六、水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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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系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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