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言在木质的地板中醒过来，她仿佛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只感觉浑身酸痛，头疼欲裂。她缓缓爬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在圣帕村的长屋里。一缕阳光从窗外射入，窗外是炎炎夏日，蝉被晒得鸣叫，整个村显得宁静致远，让吴言一度以为梦还没有醒。
她是怎么回到这里的？在巴拿马的最后时刻，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她经历的一切，只是吴言的幻觉，根本没有发生过？
吴言努力回想，但一用力想，就感觉头疼欲裂，所有的记忆都断片了，变成了零碎的镜头。她只记得雨歆开枪打穿了小鹿的胸腔，鲜血喷涌而出，吴言下意识高喊了女儿的名字，冲向了她的方向……然后她就想不起来了，雨歆还活着吗？慕秋呢？小苏呢？她怎么就回到了圣帕村，是倪生把她运回来的吗？
随着五感逐渐恢复，吴言逐步确认，在巴拿马发生的一切不是梦，身上的伤势、沙哑的嗓音、桌上那枚用来下毒的“戒指”，以及真实见到女儿那种炙热的感觉，绝不可能是虚假的。但中间又有太多无法解释的环节，吴言感觉自己脑子很乱，甚至连雨歆是生是死，都无法确定。
吴言走出了长屋，映入眼帘的，是那头熟悉的红头发——红毛翘着二郎腿，坐在台阶下的木凳子上，正全神贯注看着灌篮高手的……大结局？
“你骗我。”
红毛见到吴言的第一句话，让她一下没反应过来。
“我骗你什么了？”
“大结局，你之前，乱骗，根本不一样。”
原来红毛说的是漫画的事。晒了太阳，吴言感觉自己的精神慢慢聚拢起来，没有刚走出来时候那么懵了，她努力想要通过红毛搞明白眼下的情况。
“这本漫画哪里买的？”
“你买的啊？”红毛满脸疑惑。
“哦哦是吗，什么时候？”
“Boss说你买的，我现在有一套，全部的。”红毛很兴奋，他的普通话有进步，但是用词语法还是有问题。
“Boss也回来了？他在哪？我有事找他。”
红毛指向不远处用铁皮搭出来的临时课堂，女孩们像过去一样正在学着中文，只不过教她们的老师从吴言换成了另一个新来的姑娘。
吴言悄无声息地走近，但机灵的六六一下就发现了她的身影，立刻抛下手里的读物，跑过来抱紧了吴言。
“吴妈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我出国办了点事。”
“啊？你去哪了？法国？美国？还是日本？好玩吗？外国是不是很漂亮？”
两个月不见，六六感觉个头又高了一些，人还是跟以前一样天真、可爱。
“我去了美国附近的一个国家，叫巴——拿——马。”
“哦哦，我没听过，感觉是个很好玩的地方。”
“你好好学习，把英文中文都学好了，回头吴妈带你去。”
“真的？你上次答应要做饺子给我吃，还没做呢！”
“我这不刚回来嘛，过两天就给你做。回去接着上课吧。”
吴言拍了拍六六的背，她蹦蹦跳跳跑回去了。吴言回过头，发现倪生坐在轮椅上，竹老师正推着他缓缓从远处过来。
*** *** ***
吴言和倪生来到麻浪河边一座小山丘上，那里可以眺望到小半个圣帕村，和绵延不绝的壮丽山麓。
“我们赢了。”倪生率先打破沉默。
“赢了吗？”
倪生说话慢半拍，看来神经受损的情况不容乐观，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就算是赢了，也只能说是惨胜。
“盛迦南新政府已经成立了皇家调查委员会，全面彻查元老们背后主导的军火、人口、毒品买卖，以及他们如何通过利益输送的方式操纵影响前任政府。”
“听起来他们并不是为了伸张正义，更像是政治斗争，”
“我们策划这一切的目的，不就是想让他们内斗起来、自相残杀吗？各个元老现在互不信任，都觉得对方有可能出卖自己，已经有人提前向皇委会自首，想要争取轻判。整个俱乐部已经完全分崩离析，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短时间内他们很难东山再起了。”
“既然已经结束了，那你是不是应该把女孩们都放了。”吴言不想和倪生兜圈子了，直接问出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
而倪生笑了笑，并没有正面回应。他自己把轮椅转向了，准备往回走，“你这剂量还是下得太狠了，但也不能怪你，制备时间太仓促了。”
“我们再做个交易吧。我帮你干一票大的，事成之后五五分，然后各奔东西。但事成之前，你先别处理掉她们。”
“干一票什么？”
“你说呢，当然是我最擅长的事情。”
“那和她们没什么关系吧。”
“货制完以后，需要人分装分销，我们时间紧迫，能多一个是一个，把活儿干完了你再处理她们也不迟。”
“这不像你的作风。”
“是，我以前是不在意钱，但我现在无牵无挂，总得留点钱，过完下半辈子。而且，过量吸毒致死，不是你们的老把戏了吗？到时候这么一安排，杀人灭口的目的也达到了，没人会关心一群吸毒的女孩是怎么死的。”
一直以来，运毒贩毒的业务线原本由肚疤男主控，毒品对圣帕村来说，更多是用通过染上毒瘾的方式控制这些女孩，不是他们最主要的业务，而如今肚疤男已死，俱乐部已经瓦解，市场空缺出来了，总得有人填补。吴言正是觑准这个时机，圣帕村如果真的要结束人口贩卖的业务，那么倪生必须解决手下人的生存问题，总不能让他们回归正常社会、做普通人的工作吧？他们当中大部分人是在作奸犯科的过程中长大，手中或多或少都沾了人命，也不具备普通人的生存技能。
“你需要多长时间？”
“你们最多能卖掉多重的货？”
“给你一周的时间，能有多少产量？”
“冰的话，100万克没问题，只要你能搞到足够多的麻黄碱。”
“要短时间内卖出去的话，纯度不能太低。”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这世上合成工艺能赶上我的，一根指头数得过来。”
倪生笑了笑，不置可否。吴言准备推着他的轮椅往回走，倪生却碰了碰她的手，示意她别着急。
“我想在这呆会儿，你先回去吧。”
吴言闻言，头也不回走了。但她没走出多远，倪生又突然对着她的背影高声说道：
“不要责怪自己了，你已经尽力了。”
*** *** ***
创伤性失忆属于心因性失忆的一种，多是由于经历重大身体创伤或者严重精神打击，导致产生部分选择性遗忘或者暂时性失忆的症状，之前长期被虐待的小雷如此，吴言大概也差不多。但和小雷变得神经兮兮不一样，吴言感觉自己内心异常地平静，她似乎失去了所有感知能力，没有情绪，没有痛觉，甚至连心跳都变得很慢，仿佛一根燃尽的木头，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上一次进入这样的状态，是什么时候呢？是臧一欣离世的时候。葬礼上，好多同学都失声痛哭，就连那些真凶，都流下了鳄鱼的眼泪，唯独吴言，不仅一滴眼泪没掉，甚至脸部都没有任何难过的表情，仿佛一具没有感情的冰冷机器。
这种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吴言之后每天如常到研究院，工作、吃饭、下班、回家、继续工作、然后睡觉，日复一日，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致，研究失败了不会沮丧，项目成功了也不会高兴。很多人觉得这是“麻木”，但吴言其实不是完全没有情绪没有感觉，她只是觉得这一切不值得而已，这世上似乎已经没有她真正在意的事情，仅仅是靠着动物的本能活着。
甚至在女儿降生那一天，她似乎也没有那么激动，只是轻轻地握着她的小手指，喊出了在内心酝酿已久的名字——
“雨歆。”
日子的盼头不是一天就找回来了，而是在日积月累中缓慢重燃。她并不是因为成为了母亲，才获得重生，早在生下雨歆之前，她已经是行业内的翘楚、人人称羡的成功女性；对于那些认为女性要“成家育儿”人生才完整的说法，常常是嗤之以鼻，觉得这不过是那些loser强行想给他们看不惯的女性扣上枷锁罢了。雨歆，对她的意义，远远超过了母女的生理关系。雨歆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在乎她、关心她的人，相应的，她也成了吴言在这世上的唯一，同学们背后插刀、前夫无情背弃她、父母们只想从她手里要钱，只有雨歆对她的爱，是无条件的。
吴言在实验室里清点着原料，突然感觉喉咙有些难受，最终憋不住咳了出来——是一口鲜血。吴言有些诧异，虽然一直很劳累，也受了不少外伤，但是咳血代表器官出血了，她却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得了病，也没感觉自己受了很严重的内伤。
她拿了一块消毒抹布擦拭实验台上的血迹，整个实验室却突然停电了，吴言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她不敢乱动，因为身边摆放着大量易燃易爆物，稍有不慎，瞬间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她闭上眼睛，原地盘腿坐在了地上，然后静静地冥想，企图重组这段时间的记忆碎片，想起那天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
小雨歆的声音穿透黑暗的屏障，直击吴言的心坎。
“妈妈，你在哪里，我看不见你。”
“妈妈在这里，你摸着墙壁，听我的声音，慢慢走过来。别着急，小心脚下。”
一阵稀碎轻快的脚步以后，小雨歆终于来到了吴言的怀里，紧紧抱住了她。
“是不是停电了，我按了好几次，灯都打不开。”
“应该是，妈妈最近太忙了，忘了交电费。你在这里别动，我去找个手电筒，很快回来。”
小雨歆却紧紧拉着她的衣袖，怎么样都不肯松手。
“不要，我怕。”
“自己家，有什么好怕的。”
“很黑，我怕你走了我找不到你。”
吴言轻轻掰开了小雨歆的手。
“歆，你已经六岁啦，该长大了，妈妈不可能永远陪在你身边。”
“好吧。”
小雨歆很懂事，虽然心里依然很害怕，却还是松开了手，不再缠着吴言。但吴言刚走到门口，她又忍不住说了一句。
“你快点回来哦。”
“好。妈妈在，不怕。”
吴言猛地睁开了眼睛，她还在漆黑一片的实验室中，但吴言想起了雨歆生命的最后瞬间——
“妈，我好害怕，我好像……我好像回不了……家了。”
“妈妈在，不怕。说好了要带你回家……”
雨歆躺在吴言的怀里，已经气若游丝，吴言尽力想要按住雨歆腹部上的伤口，但是血不停地涌出，根本控制不住。
在雨歆开枪的一瞬间，小鹿的保镖立刻还击，吴言拼尽全力也只扑倒了其中一人，子弹还是打在了雨歆的身上。
保镖们还想转过头杀死吴言，当地警察正好陆续赶到，双方直接展开了交火，剩余保镖见情况不对，赶紧拖着小鹿想要撤离现场。小鹿这时候在保镖嘴边耳语了几句，保镖们立刻听从他的指令，纷纷放下枪高举双手趴在了地上，向当地警方投降。
吴言这时候发现，同样身负重伤、半躺在地上的小鹿竟然在对着她笑，而怀里的雨歆，脉搏却停了下来。雨歆为了守护慕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吴言又一次只能眼睁睁看着有权有势的人全身而退，什么都做不了。为什么二十年过去了，她已经比以前强大很多了，但还是改变不了悲剧的结尾？
“你们这些低等物种，是不可能斗赢我们的。”
愤怒的火焰战胜了理智，吴言击碎了脖子前项链的铅制外壳，露出了里头只有几毫米大的银色胶囊，拼尽全力扔到了小鹿脚边——胶囊里装有铯-137放射源本体，核辐射释放出的伽马射线会破坏人体内的白细胞，在小鹿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已经被化学之神宣判了死刑，未来几周他的体内细胞和淋巴系统会大量坏死，免疫系统随即失效、器官大量出血，最终会在剧烈的疼痛中死去，没有任何逆转的办法。
而同样的症状，也会发生在击碎项链的吴言身上。
实验室的灯亮了起来，看着台子上的鲜血，吴言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了，她必须在那之前，完成最后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