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成愣怔片刻后,伸手拽拽身上的毛衣,飞奔出门。
跑到五层楼梯口,正碰上张新瑜出门又回来,他摆手略打个招呼,一步跨下三级台阶。
“干嘛呢天成?这么急出去?怎么没穿外套?”
话还没问完,秦天成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张新瑜疑惑地摇摇头,回身往楼上走。
跑下二层前,秦天成突然放慢速度,伸手拢拢头发,轻咳一声,缓步走下楼梯,往楼门口走去。
还没到外面,他就看到一个穿着黑色羊毛大衣的男人背影。
怎么,看着似乎,有些熟悉?
他突然明白,原来不是。
男人转过身来,一张有些偏国字形的脸上带着微笑:“天成。”
“刘,叔叔。”秦天成声音略有些滞涩。
“这么冷的天,怎么穿这么少。”刘至善伸手把他往门里推,“上去穿上外套下来,我带你出去吃饭。”
迟疑了下,他还是上楼去加衣。
他没有穿惯常的那件棉外套,而是翻出一件藏蓝色大衣。这件衣服用料讲究、剪裁得当,是今年夏天反季促销的时候买的、还没上过身。
出了宿舍,下到一层,他才穿上大衣,往外走。
最后,终是在秦天成的坚持下,两个人并没有去饭馆,而是沿着梧桐大道散着步。
刘至善来是想问他关于留学的决定。
他有些诧异:“这事儿您拨个电话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这可是目前对你最重要的事。”刘至善掩掩脖子上的围巾,侧头问他“怎么样?决定了没?”
秦天成一听,就明白刘至善已经知道了公派申请的结果。
“我,还没最后,想好。”秦天成突然有点结巴。
他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可是真让他现在就把自己的未来一锤定音,又委实无法接受。平生第一次,他希望有个人可以商量。
可他知道,并不是眼前这个人。
刘至善哈哈一笑:“也能理解。毕竟关乎到你的将来。”
“您不生气?”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刘至善笑容不减,“谨慎对待自己的未来,这正是我希望的,如果你一上来就接受我的提议,那我反倒要担心了。哈哈。”
“刘叔叔,您对我太好了!”秦天成心里流过一股暖流。
刘至善歪头瞧着他,眼底带着笑意:“我?我是个商人,是以利益为前提的哟。”
秦天成低头一笑,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您说笑呢。”
“哈哈,好,那咱不说笑,说点正经的。”刘至善正色几分,“公派的专业肯定不是你想要的,而且去之前也要交一笔押金;自费的话,你可以自由选择,这个我相信你一定很清楚。”
秦天成抿唇,轻轻点点头。
“我肯定是不愿意勉强你做任何事的。不过,如果你愿意接受,我可以以子文好朋友的身份资助你,等你学成回来,也不用非得为我工作,到时候我们可以再聊。这样,你看可行?”
虽然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他,要他再等等,可刘至善满腔的诚意又让他实在说不出口。
在过往的经历中,从未有过如此优柔寡断的时候,他不禁有些懊恼。
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就这么患得患失间,过了一周。
这天起床,秦天成决定当天上完课,就把最终的确认函交给严教授。
上午的课间,秦天成背着包,刚在大阶梯教室坐下,就听到有个女生叫他的名字:“秦天成,有人找。”
他有些奇怪,往常吕鹏飞找他,都是直接进来寻,鲜少在外面托人叫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寻思着,他起身出了门。
在门外扫视一圈,没见着那小子,他正狐疑间,忽听有个声音响起:“你,就是小成吧?”
这是道中年男人的嗓音,听在耳里,似乎带了丝颤音。
秦天成顿时如泥塑一般,呆愣在原地。
片刻后,他转过头,看到一张陌生却又有几分熟悉的面孔。
这人身穿一件及膝风衣,脚边一个皮箱,个头与他差不多,身形不似普通中年发福那样臃肿,反倒有些健瘦,皮肤偏白,眉眼间和他妈妈有些许相似。
不过瞬间,秦天成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楚,眼眶也发热起来。
“舅舅?”他疑惑地问。
对方眼中含泪,重重点点头:“是,我是周子川,你的舅舅。”
“我,一会儿,还有……”秦天成语不成句,回身瞧一眼教室门,忽又改口,“管他什么——”
话还没说完,就被周子川一把抓住肩膀,抱进怀里。
阶梯教室外的走廊里,两个大男人旁若无人地抱在一起,各自潸然泪下。
教室门口,刘媛看到这一幕,面色诧异,正想出声,却被好朋友一把拽进了门内。
“秦天成什么情况?”刘媛问拉她进门的陈丽。
“听到说是舅舅什么的。”
“舅舅?没听说他有个舅舅啊。”
陈丽摇头表示不知:“哎别管了,老师来了。”
刘媛疑惑着跟在陈丽身后坐下,却无心听课。
512寝室里,周子川坐在秦天成的床铺上,用手拍拍被褥:“感觉不是太厚。”
“没事,有暖气。”秦天成说着,拿起暖瓶往杯子里倒水,“倒是您,穿太少了。”
周子川看看自己的风衣,笑道:“走得太着急,忘记了北京的气温比加州低。一下飞机,我就直接打车过来了。”
“要不您先穿我的,咱们去商场看看有没合适的?”
接过秦天成递来的热水,周子川喝了一口,摆摆手:“不用,也不是太冷。倒是你,下面的课不上,不要紧吗?”
“没事,今天一天的课程,我都已经自学过了。”
周子川瞧着他,眼神里尽是欣慰之色:“不是何敏告诉我你的情况,我都不知道我还有个外甥,以为都在那场变故中……”
“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可当初不得已断了所有音讯,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想要找回来,谈何容易!”
经过一番言谈,秦天成才知晓,三十年前,舅舅在姥爷的全力支持下出海留洋,却成了周家洗脱不掉的“重罪”。
而这所谓的“重罪”致使姥爷在乱象中殒命,姥姥余生离不开轮椅,他的妈妈也背负上了山一般的包袱。
然而直到闭上眼睛,妈妈也从未向他提过一个字。
甚至,好像这个舅舅从未存在过。
“那是对你,也是对她们的保护!”周子川已经泣不成声,“她不敢,她太害怕了!”
秦天成语声哽咽:“我知道。”
”不不不,你不知道!我收到的最后一封家书,是他们要和我’断绝关系’,把我从周家除了名!可我看得出来,那封浸满泪水的信,压根不是你姥爷姥姥的本意!”
的确,儿时不懂,慢慢长大后,有意无意间,他获知了很多关于那个年代的信息。
“断绝关系”,是那个时代的罪人几乎唯一能“改过自新”的途径。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他对舅舅一无所知。
后来通过何阿姨,他更是明白,当初秦建国为了要留在京城,趁虚而入,以帮助照顾姥姥为由,和妈妈结婚。
却不料姥姥并没撑到帮其实现愿望的那一天,于是秦建国只得抓住机会,回到清水市。
“都怪我!当初我要是没去留学,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了。你姥姥姥爷,你妈妈,都不会——”
“妈妈从来没怪过你!”秦天成打断舅舅的自责,“姥姥也没有!舅舅,这不是你的错!”
他定定瞧着周子川,目光诚挚:“再说了,就算当初不是因为舅舅,以姥爷和姥姥当时的社会地位,也不可能会幸免于难。”
周子川睁大眼睛,神色极为惊讶。
秦天成抿一下唇,从抽屉拿出妈妈留下的记事本,递给舅舅,道:“只要有心,总能知道真相。”
语气很是有些无奈和自嘲。
舅甥两个直聊了一整节课。
待听到楼道里人声渐起,秦天成知道是午饭时间到了。
他看眼时间,问周子川:“舅舅,我们去吃午饭吧?顺便,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
周子川眼睛闪光:“女朋友?”
“啊不是,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
周子川继续笑着:“那也得管我叫舅舅了,必须认识一下。”
得知秦天成突然有个舅舅的时候,吕鹏飞惊喜地一蹦三尺高,那情形让别人以为他捡到了个什么绝世珍宝。
“太好了!我哥终于有个心疼他的舅舅了!”直到坐下吃饭,吕鹏飞的激动之情依旧难以抑制,“舅舅你不知道,我哥这些年过得——”
话没说完,被秦天成拉住手臂。
“我挺好的。”
吕鹏飞却像是终于找到了可告状之人,怎肯罢休:“好什么呀!你数数看,咱A大有几个学生同时打两三份工?”
听到这话,周子川转头去瞧秦天成:“小成,怎么回事?”
不等秦天成答话,吕鹏飞抢着道:“秦叔叔刘阿姨眼里只有天佑,对我哥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哥为了不受他们气,现在自己打工赚钱准备去留学读研。”
“没事,以后有舅舅了。”周子川拍拍秦天成放在餐桌上的手,面上神色有些复杂,既有疼惜,又略显无奈。
毕竟,这么多年,他这个舅舅也没出现过。
吃完饭,吕鹏飞不得不回去上系主任的课,秦天成下午的课比较晚,便陪周子川去酒店办入住。
路上,周子川简单说了这次回国之行的安排。
“我是跟着我们学校的考察团过来的,临时顶替了一个生病的同事,会在京城待两周。”周子川感叹道,“也是凑巧,接到何敏的电话,简单了解了你这边的一些情况,晚上睡不着觉,一直想怎么请假回来,毕竟Christmas Holiday还要一段时间。不过偏巧就有了这么个机会,我去院长办公室整整坐了两天,才算是争取到。”
听到这话,秦天成不由心下感动,原来舅舅也和他一样急切想见到对方。
他问:“舅舅,我是不是有表兄弟姐妹?”
“有,有两个,你表哥已经工作了,表姐在读大四。”周子川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对了,小飞说你打算留学,是去哪里?哪所学校?”
秦天成迟疑了下,才道:“初步决定是STF。”
“STF!我就在STF任教,怎么何敏没告诉你?”周子川显见有些激动。
“没有,可能还没来得及。”
“那可是,为什么是初步?”
进到酒店房间,听外甥讲了目前所处的情形,周子川肯定道:“照这么说,是应该自费选个好学校好专业,可也不一定需要别人资助。”
低头想了想,周子川抬眼看向秦天成:“我虽然教的是金融,不过跟计算机学院的教授非常熟,想来帮你申请奖学金助学金之类的应该不难。这样就只剩下一部分生活费的问题了。”
“生活费不是问题。”秦天成激动地眼中闪光,“我可以半工半读。”
“你放心,有舅舅在,不会再让你那么辛苦了。”
说到这里,周子川朝窗外看了看。
秦天成心潮澎湃着,不禁也跟着看出去。
这个房间在三楼,窗户朝北,此时外面只有光秃秃的树枝,映着碧蓝的天,倒显出几分冬日的美来。
“等你下午上完课,我想回老宅看看。”
秦天成十分诧异:“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