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玉居住的小院子叫白梅院,将军府西南的一个小偏院。一年到头,沈白玉的母亲澹台氏也没来过几回。
沈白玉连床都懒得下,病恹恹地躺着。
大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挡风门帘掀开,一股清幽的檀香味儿散开,澹台氏进屋。
澹台氏头戴京城贵妇人最流行的窜金珍珠发冠,穿了件深红色绣花对襟褙子,罗裙摇曳生姿。即使生了五个孩子,她的身材依然保持得极好,容貌极美,岁月不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有夫君几十年如一日的爱,有儿女环膝,有强大的母家依靠,澹台氏不用操心繁琐的后宅管家事宜,终日活在蜜罐子里,日子过得极好极顺。
沈白玉不禁失神,耳畔还回荡着前世澹台氏的话:
【姝儿和宸王两情相悦,你已经毁了你大哥,还要毁了姝儿的姻缘?】
【和亲而已,去了越国你就是太子妃。】
【白玉,你从小最是听话懂事,为了你姐姐妹妹的幸福,你牺牲一下。】
澹台氏是个温柔的女人,说话温温柔柔,动作温温柔柔,派人将沈白玉手腕用铁链锁起来送进和亲轿子里时,依然噙着温温柔柔的笑容。
此时,澹台氏手擒着一方绣牡丹的帕子,秀丽眉毛微微皱起,姣好的脸上浮出几分失望:“三丫头,我听张妈妈说你借口生病推了管家的事。你不是小孩子,不要任性。”
张妈妈跟在澹台氏身后,一脸幸灾乐祸。
沈白玉的心沉沉下坠。
女儿大病一场,澹台氏姗姗来迟,第一句话不是关心,而是温柔的问责。
“夫人,小姐昨夜高烧不止,现在烧还没退呢。”翡翠忍不住提醒澹台氏。
澹台氏俏脸微变,她这才注意到躺在床上的沈白玉——脸色苍白,嘴角起皮,一张脸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层皮。
真生病了?
“夫人,早上我和王妈妈来白梅院,三小姐还有精神把我赶出院子。”张妈妈开口驳斥。
府里仆从一个个都会看眼色行事,三小姐不受将军和夫人待见,府里下人们心知肚明。稍微有点身份的仆从,例如张妈妈之流,对沈白玉的态度更算不上恭敬。
甚至府里的管事们闹了事,惹了祸,也习惯地责任推给三小姐——管家不严,都是三小姐的错。
三小姐最适合替他们背锅了。
“小姐刚醒,你和王妈妈就把账本扔过来,这不是欺负人嘛?”翡翠是个急性子,看张妈妈信口雌黄,恨不得扑过去撕了她的嘴。
沈白玉安静躺在床上,想看澹台氏的做法。
只见澹台氏秀眉微皱,目光游离。印象里,她这个三女儿身体健康,从不抱病喊痛。张妈妈跟她多年,不可能污蔑三丫头。
于是,澹台氏心里有了定论,她温柔地呵责:“三丫头,装病躲懒可不好。十日后的京城春日宴,宸王殿下——”
“母亲。”沈白玉打断她的话,“我没装病,您若不信,让太医过来给我把脉。”
澹台氏秀眉微蹙。
这还是沈白玉第一次打断她的话。
澹台氏心里划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吩咐张妈妈:“去把王太医请来。”
张妈妈去请太医了。
沈白玉闭目,躺在床上继续睡,她不想见澹台氏。看到那张温柔美貌的脸,总让她想起前世痛苦的回忆。
澹台氏心里有丈夫,有长子长女,有幼子幼女,能分给沈白玉的关注少得可怜。甚至有时候,沈白玉会感觉母亲在故意针对她。
沈白玉闭目不言,澹台氏的话倒是很多。
澹台氏说:“春日宴在桃花山举办,姝儿第一次参加春日宴,她喜欢东坊裁缝铺的衣裳。回头你去亲自去买些新料子,让裁缝给姝儿做几身新衣裳。”
澹台氏又说:“府里月钱发放的日子快到了,明日你查完账簿,把月钱发下去。”
澹台氏还说:“过几日我要去东宫探望绾儿,绾儿想念家里的薏米糕。你做两盒子薏米糕,我顺道带去东宫。”
澹台氏一字一句说着。
翡翠规规矩矩站在旁边,满肚子的火气。小姐大病未愈,夫人已经开始给小姐安排杂事,天下哪有这样的母亲呀?
不到一炷香,张妈妈趾高气扬地将王太医带来了。
王太医年过七旬,须发皆白,是京中有口皆碑的名医。
“三小姐昨儿落水,自称重病,连府里月钱都不愿意按时发。王太医,您可得好好给三小姐治治病。”张妈妈掀开帘子,指桑骂槐。
翡翠咬紧牙关,暗暗发誓,总有一天她要把这糟心的婆子赶出将军府。
澹台氏捏住手帕:“王太医,仔细给我家三丫头把个脉。装病躲懒,实在不堪大用。”
翡翠给王太医搬来板凳和问诊垫子。
隔着一道若隐若现的床帘,沈白玉将右手腕轻放在软垫子上。
那是一截很瘦的手。
手腕纤细,一条条泛青紫的血管清晰可见。手指有长期握毛笔留下的茧,五指纤细,几乎像是骨头上包着一层皮。
王太医颇惊讶。他前些日子为将军府的五小姐请平安脉,五小姐的手腕白皙圆润,手指如刚剥开的新鲜荔枝。可将军府的三小姐,手腕竟比路边乞丐还枯瘦。
王太医指节搭脉,动作很轻,生怕把这截枯瘦的手腕压断。
脉搏迟缓跳动。
王太医眉头渐深,问澹台氏:“夫人,三小姐昨晚服用了什么药?”
澹台氏懵了。
她哪里知道这些。
翡翠擦眼泪,哽咽地说:“我家小姐身子一直不好,屋里常备着药。昨晚煎了两副治风寒的药。”
翡翠将药渣子端来。
王太医细细检查嗅闻,一脸凝重摇头:“三小姐寒邪内侵严重,引发严重的头痛脑热。不能只服用普通风寒药,我开些新药方子,按照新药方子抓药。此外三小姐长期气机郁滞,血虚之极,需要静养,不可再操劳。”
接着,王太医灵敏的鼻梁嗅了嗅:“屋内要保持适当通风,不可久闭窗户。”
澹台氏听得茫然。
落个水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居然真病了。
澹台氏急切地问王太医:“三丫头的病下午能好吗?”
王太医仿佛听到天方夜谭,忍不住打量这位在京城颇负盛名的将军夫人。外头都说将军夫人容貌端庄、淑慧守礼、爱女如命,怎会问出如此凉薄的问题?
不禁想起坊间传闻,三小姐并非澹台氏亲生。
王太医暗中惋惜,提醒澹台氏:“三小姐身体欠佳,需要好生静养三个月。”
澹台氏顿感失望。
还以为下午就能好呢。
什么破病要养三个月。
王太医写下药方子,背药箱离去。翡翠跑去抓药,曼春去小厨房生火。
屋里的澹台氏揪着手帕,嗓音细细地抱怨:“家里还有很多事需要你打理,早不病晚不病,偏生这个节骨眼生病...”
换做往常,沈白玉早已爬起来认错。
可现在,沈白玉懒得听她废话。
“我要静养,管家权还你。”沈白玉翻了个身。
沈白玉的态度不恭敬,动作不淑女,神情不尊敬,和往日里低声下气的讨好姿态截然不同。
澹台氏揪着帕子,柳叶眉轻扬:“让你管家是为了你好。女孩子终究要嫁人,将来你嫁去夫家,擅长管家也能留个好名声。”
沈白玉盯着澹台氏的眼睛:“既然管家能留个好名声,您也可以教小妹管家。”
澹台氏不悦:“姝儿年幼,岂能管家?”
沈白玉早知她的极端偏心,不再反驳,缩进被窝继续睡觉。澹台氏见她油盐不进,心里的不满更甚。
想了想,澹台氏打算暂时接手两日后宅事务。反正她相信,沈白玉一定会主动再次接手管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