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城,晓雾未歇。
沈白玉早早醒来,她要把捡来的青年给扔出城。烫手的山芋,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那青年体质相当不错,昨晚还半死不活,今晨沈白玉一瞅,居然已经能直立行走。他身上穿了件灰黑的护院衣服,脸上两道血印子结痂,像是鞭痕,看不清完整容貌,脸部轮廓却是极为流畅。
大约是长得不错的。
沈白玉:“你的名字。”
青年:“江六。”
沈白玉:“好假的名字。”
江洵:“...”
沉默半晌,江洵道:“我家中有七个兄弟,我排行第六,外人称呼我江六。母亲给我取了个名字,江洵。”
这话可信度比较高,沈白玉点点头:“你扮作府里的护院,我送你出城。”
江洵借着蒙蒙亮的日光,暗中打量沈白玉,清晨天冷,她穿了件藕荷色的陈旧对襟棉袄,个子还未完全长高,小脸苍白,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倒像是穿了华服的寻常民女。
年纪虽小,办事却果断利落。
偏偏一双眼睛充盈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冷淡散漫,好像都不曾看沈白玉笑过。
江洵暗觉有趣。
清晨时分,偌大的将军府还未活络,沈白玉低调地坐着马车出了府。车轱辘碾过街头的石板路,藏在将军府外的一个小厮踮起脚尖,从马车帘子一闪而过的空隙里窥到沈白玉雪白的脸。
小厮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跑去宸王府通知:“将军府的三小姐果真出门买包子啦!恭喜恭喜,王爷又要赌赢了!”
李景珩和几个公子哥彻夜饮酒作乐,一帮人年轻,熬夜到天明依然精神抖擞。
有个公子哥放下充当赌注的玉佩:“宸王殿下又赢了!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沈家三小姐也会爬梯子把月亮摘下来。”
周围一阵哄笑。
执着又愚蠢的沈家三小姐,是这帮人的笑料。
另一个青袍公子哥擦擦嘴角,笑嘻嘻道:“殿下,下回让沈家三小姐做几盒薏米糕,她手艺比清台坊的糕点师傅还好。”
平日里沈白玉送来的糕点,大半落入这帮公子哥的嘴里。
李景珩手里的白玉扇子往案桌轻搁:“沈白玉的厨艺确实不错。”
青袍公子打趣道:“殿下,沈家三小姐对您情深义重,您将来莫不是要迎她当王妃?”
李景珩脸色一寒,脑海里浮出沈白玉那张巴掌大的脸,又瘦又小,貌丑无颜。这种低贱的女子,永远不可能走进他心里,给他当小妾都不够格。
她只是个逗乐的玩意儿罢了。
“不谈其他,等沈白玉将包子送来——”李景珩合上扇子,将案桌上一堆金银器往自己这边一收拢,“这些都是本王的。”
其他公子哥儿纷纷喟叹,大呼破财。
...
...
将军府的马车摇摇晃晃,以不快不慢的速度朝城门口赶。曼春和沈白玉坐在马车里,马夫赶车,穿灰袍的江洵默默跟在马车外。
天儿尚早,坊市街头还没热闹起来,颇为寂寥。乞丐流民躲在巷子里,艰难蜷缩躲避寒风。
沈白玉怕冷,手里时时捧着一个漂亮的汤婆子,借着漏进马车的灯光看话本儿。正看得晕晕欲睡,蓦地,外头的车夫忽然勒住缰绳,马车微微晃动,曼春掀开车帘呵斥:“怎么回事——这位小姐,你是谁呀?”
有人拦车。
嫩黄色的身影迅速冲过来,竟是个清丽漂亮的姑娘,她似乎被人追逐。
那姑娘背着大包袱,目光穿过掀开的车帘看到沈白玉,惊喜道:“我记得你,你是沈家的小姐,好像叫什么白玉还是碧玉吧?去年中秋宴咱们见过面!帮个忙,有人追我!”
那姑娘灵活地钻进车里。
沈白玉放下话本子,打量闯进来的少女。
这位穿嫩黄裙子的女子叫姜嫣,是大庆姜丞相的小女儿。沈白玉对她印象还算深刻,前世姜嫣一度成为京城茶余饭后的话题,也是后宅主母们教育闺女的反面教材。
姜嫣和戏子私奔,怀孕后被抛弃,暴尸破庙,可怜的丞相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惨的是,没过多久姜丞相的儿子又被澹台侯府的澹台轩杀死,姜家彻底绝后。
姜嫣掀开车帘,催促道:“你们继续赶车,千万不要暴露我的行踪。”
曼春看了眼沈白玉寻求指示,沈白玉颔首默认。
马车继续缓缓行驶。
姜嫣是个自来熟,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呀眨,端详沈白玉巴掌大的小脸:“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沈白玉还是沈碧玉?我只记得沈家五小姐叫沈姝儿,那丫头脾气可大了,我讨厌她。”
沈白玉:“沈白玉。”
姜嫣露齿一笑,两手合十,可怜巴巴望着沈白玉:“白玉妹妹,我看你应该是要出城,你顺便把我捎出城吧,六郎他在城外庄子等我。”
沈白玉摩挲手里的汤婆子,分析姜嫣话里的“六郎”。
不出意外,应该是清台坊戏班子里的花六郎。看姜嫣身上背着的包袱,她今日应该是想出城和花六郎私奔。这傻姑娘,还不知道“戏子无情多凉薄”。
离城门口还有段路,沈白玉并未直接拒绝姜嫣,而是问:“你的六郎,对你很好?”
姜嫣一张清丽小脸浮起薄红:“六郎他是全世界最好的儿郎。他许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他比话本子里的男主人翁更好。”
姜嫣瞥到沈白玉手里的话本子《梨园戏梦记》,顿时觉得遇到了知音。她拉着沈白玉,絮絮叨叨讲她和花六郎之间伟大的爱情。
久居深闺,日子寂寥,父亲和哥哥忙于公务,姜嫣一个人闲的发霉,看话本子是她平时最大的乐趣,她幻想拥有话本子里的美好爱情。
有天她去清台坊看戏,对花六郎一见钟情。花六郎是她的知音,是她理想中的爱人。可惜这段感情被父亲发现,姜嫣被关在府里。父亲和哥哥越是反对,姜嫣越是叛逆,她感觉自己成了话本子里的女主人翁,她的爱情正在被阻挠,所以她做出了和女主人翁一样的选择——私奔。
“只有勇敢迈出一步,才能获得幸福。”姜嫣捏捏拳头,一脸兴奋,“白玉妹妹,你觉得我勇敢吗?”
沈白玉深感无语。
你怕是不知道,前世你死得多惨。
话本子误人,沈白玉决定以后不再看话本子了。
但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赴死,沈白玉正思考着如何阻拦姜嫣,马车忽然发生剧烈的抖动。马儿受惊,马夫疯狂扯缰绳控制。
马车经过清晨寂寥的街道,远处忽然传来阵阵马蹄声,刀剑撞击。
“站住!”
“别跑!”
曼春放下车帘:“小姐,好像是东武卫在追逃犯!”
那逃犯以黑布蒙着口鼻,身法极其矫健。身材高大魁梧,手持锃亮的银色大刀,似乎是看到马车上的将军府牌子,逃犯扬起大刀劈断马车的车辕。
哗啦啦,马车四分五裂,沈白玉和姜嫣双双跌倒在地。
沈白玉手里的汤婆子咕噜噜滚远,柔/嫩的掌心擦过粗粝石板,瞬间皮破渗出血珠子。
逃犯再次扬起手里的刀,重重朝沈白玉劈去。姜嫣吓得尖叫,饶是一向镇定的沈白玉也眼神慌乱,下意识闭上眼睛等待疼痛降临。
千钧一发之际,江洵拔出护院的佩刀拦住攻击。
砰——
刀和刀飞溅出火花。
江洵和逃犯打起来了。
江洵拦住逃犯,回头低呵:“快跑——”
这“跑”字刚发了个音儿,只见沈白玉早已经拉起姜嫣和曼春,干脆利落跑了,一句废话都没有。
江洵手里的刀有轻微的迟滞。
跑得真干脆。
沈白玉一口气跑到长街另一头才停下,远远回望,追缉逃犯的东武卫和官差已经赶来,将逃犯团团围住,现场打得热火朝天。
沈白玉隐约想起来,最近父亲一直在协助大理寺抓逃犯。据说那犯人胆大包天冲进东宫,试图刺杀太子,引得朝野震动,可惜迟迟没有抓住人。
真巧,今天让沈白玉碰上了。
“白玉妹妹,你的手!”姜嫣俏脸花容失色,拉着沈白玉的手正要关心两句,巷子这头却跑出来几个丞相府的护卫。
护卫团团围住姜嫣,为首的护卫一脸无奈:“小姐,您还是跟我们回府吧,最近京城抓逃犯,相爷很担心您的安危。”
姜嫣二话不说转身就跑,被几个老妈子抓住,送上角落的马车。
姜嫣呜呜呜叫唤挣扎,马车扬起灰尘,疾驰而去。短时间内,姜嫣都别想离开丞相府了。
沈白玉稍微松口气,还好,也算暂时阻止了姜嫣私奔。
“小姐,我好像看到将军了。”曼春声音带着几分惊喜,“小姐刚才突遭横祸,将军肯定很担心您。”
沈白玉远远望去,果然看见沈镇山伟岸高大的身影,沈白玉心里浮起一点隐秘的期待,她脚步加快:“回去看看。”
朝案发现场赶回去,那身手极好的逃犯在重重围困中,居然神奇地逃跑了。沈镇山坐在高头大马上,一身漆黑盔甲威风凛凛,锐利眸光朝沈白玉的方向望过来。
但他也仅仅只看了一眼。
身边的东武卫小声在沈镇山耳边说了两句,沈镇山脸色大变,勒紧缰绳调转马头,携带东武卫迅速离开。
清晨巷子已经开始有商贩活动了,天光微亮,凉风吹起沈白玉凌乱的头发。沈白玉怔怔站了一会儿,沈镇山策马离去的背影渐渐模糊,融到清晨冷寂的街景里。她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汤婆子,包裹着汤婆子的那层棉布已经沾满灰尘,但它还是热的,沈白玉将它捂得很紧,好像靠着这点仅存的温暖就能活下去。
沈白玉知道父亲很忙,从小到大,父亲都很忙。
一次次期待,又一次次落空。
他忙就忙吧。
无所谓了。
“小姐,你的手流血了!”曼春这才注意到,沈白玉双手掌心泛出一条条错乱的血线,那是手掌摩擦到石板留下的痕迹。
沈白玉并不在意:“无碍,看看江六。”
江洵和逃犯殊死搏斗,但他自己重伤未愈,右腿不小心被逃犯砍伤。江洵面色苍白靠在断裂的马车辕上,面上冷汗涔涔,嘴角因失血过度显得苍白,两缕黑发垂在脸颊,模样看上去十分可怜。
沈白玉:“谢谢你救了我。”
江洵挣扎着站起来,他个子很高,如一团阴影笼罩在沈白玉身上:“咳咳...不客气,小姐救命之恩,江六理应报恩。”
沈白玉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青色荷包,塞给江洵,声音清凌凌地没有起伏:“这荷包里有一百两银票,巷子尽头左转第三间铺子是医馆。你自行看病,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江洵眼里罕见闪过一丝错愕。
他以为,沈白玉会出于同情,继续收留他在身边当护院。江洵费尽心思筹谋一番,也只是为了打消沈白玉心里的疑虑,获得她的信任。
她竟绝情至此。
沈白玉转身欲走,她总觉得今天的事处处透着古怪,出个门居然碰到逃犯,天下有这么巧的事?
岂料江洵忽然身子一歪。
他个子高,失去重心倒下,眼看着要倒进沈白玉的怀里。
沈白玉大惊,脚步挪动迅速避开,江洵擦着沈白玉的衣袖“咚”地一声砸在地上,动也不动。
沈白玉眉头轻轻皱着,小心翼翼探出右脚脚尖,踢了踢江洵的胳膊。
江洵毫无反应,是真的晕倒了。
“小姐,要把他扔到医馆门口吗?”曼春不似翡翠那般同情心泛滥,她总是站在沈白玉的角度看待问题。
沈白玉沉默思考。
天寒地冻,江洵身上还有银票,身上还穿着将军府护院的衣服,真把他一个人留在街头,他可能会被躲在角落的乞丐抢劫。活着还好,如果死了,将军府护院暴尸街头的消息传出去,沈白玉麻烦也大。
最终,沈白玉叹口气:“罢了,让马夫把江六带回将军府。曼春,你等会儿去医馆随便买两副药。”
曼春:“给江六买药?”
沈白玉摇头:“给我买的。今晨遇见父亲,回头他若是追问起来,我便有出门买药的借口了。”
只是以防万一,但沈白玉并不觉得沈镇山会追问。
这个男人是个好丈夫,是个好臣子,是沈家其他四个孩子的好父亲,却不是沈白玉的好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