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白玉困倦地回到白梅院,把江洵交给两个丫鬟后,自己回被窝补眠。
杂物间被彻底清扫干净,摆上桌椅板凳和床,充当江洵临时养伤的住所。
日落月深,在小柴房昏睡的江洵忽然睁开眼。他完全不像受伤,轻巧地翻窗窥探,主院的沈白玉和两个丫鬟已经熟睡。沈白玉怕黑,屋里总要放一盏小小的烛灯,在黑暗中顽强又朦胧地亮着。
江洵翻出院墙,并未惊动后院的大黄狗。
少顷,他出现在京城最繁华的清台坊后院。
清台坊开业多年,在大庆皇城名气颇大,这里有最好看的戏班子,有最畅销的话本子,有最顶级的厨子,还有最漂亮的歌女和小相公,达官贵人时常出入,通宵达旦狂欢作乐。
清台坊也是江洵的地盘。
江洵刚露面,雅间里闲聊的三人齐齐站起来,恭恭敬敬行礼:“主子。”
穿得花枝招展的青年最开心,扔了手里的糕点:“主子您总算回来了。刚才我和小花还在骂青柏,他下手没轻没重,把主人您的右脚划伤了,改罚。”
屋里有三人。
花枝招展的青年名叫孟清台,是清台坊面上的老板。
孟清台身边沉默寡言的黑衣男人,正是清晨街头袭击沈白玉的逃犯,名作青柏。
还有个纤瘦漂亮的男子,发长长散在肩头,眉眼透着几分招人的媚意,他是清台坊戏园子里的名角儿花六郎。
花六郎拱手请罪:“主子,今日我在城外等姜嫣,她并未出现。下午接到她贴身丫鬟送来的的信,姜嫣被家中护卫抓了回去。”
江洵落座,此刻他身上的气质全变,纵使穿着将军府护院的粗糙衣服,一举一动却透着难以捉摸的优雅。雅间墙壁上挂着一幅江山图,越国和庆国如两只相争的猛虎在撕咬。
孟清台一边给江洵倒茶,一边笑着安慰花六郎:“哎呀呀,不要灰心,丞相千金对你情深义重,她必定比话本子里的女主人翁还要勇敢。”
花六郎眼底闪过阴狠:“但愿如此。”
接着,孟清台又笑嘻嘻给江洵奉茶:“恭喜主子顺利进入将军府。”
江洵捏茶杯,神情微滞。
并不顺利,沈白玉比他想象的要更聪明,行事警惕,果断利索,甚至还很无情...远远超出江洵的预料,完全不像是久居深闺不谙世事的女子。
江洵啜饮一口顶级清茶,目光探究:“调查沈家三小姐,可有疏漏之处?”
孟清台仿佛受到天大的侮辱,将手里的茶壶重重一搁,委屈巴巴道:“主子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我孟清台的能力!京城的情报网是我和青柏多年来一点一滴布下的,连大庆皇帝今晚穿的裘裤是何种颜色都能查清!沈白玉一个闺阁小姐,查她多容易啊!”
说着,孟清台麻溜地打开雅间暗隔,在密密麻麻的卷宗中找到名为【将军府三小姐·沈白玉】的文档,递给江洵:沈白玉就是个普通的小姑娘,人品还算不错。”
江洵再次翻看沈白玉的资料。
文件详详细细调查沈白玉的生平,从八月早产到幼年管家,事无巨细。文件里形容沈白玉:性格善良、勤勉上进、敬爱父母、关心兄弟姐妹...每日忙得头脚倒悬。
江洵捏着这份卷宗,疑虑不减——性格善良?
“善良”的沈白玉半夜派人把他推出狗洞,他堂堂越国太子,为了宏图大业,不得不咬牙爬了十三次的狗洞...
今日救江白玉右脚受伤,本以为能唤起沈白玉的同情之心,结果沈白玉居然想把他扔到医馆自生自灭。江洵装晕倒,本想倒在沈白玉的怀里,可沈白玉躲得比泥鳅还滑溜...
勤勉上进?
江洵在白梅院呆了两天,经过他长期的观察,沈白玉这小姑娘整日无所事事,除了吃就是睡。今日沈白玉睡了整整一个上午,又睡了下午,晚上吃了饭喝了药,又回屋里继续睡。
这叫勤勉上进?江洵就没见过比她更能睡的女子。
“罢了,等江新月回京,我再离开将军府。”江洵放下茶杯,他不打算在将军府久留。
区区闺阁女子,纵使有几分聪明,也猜不到他的来历,更无法阻拦他的计划。
江洵将沈白玉的资料放到一旁,问青柏:“东宫那边情况如何?”
青柏抱着刀,声音板正:“正如主子所料,庆国太子确实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江洵:“很好,这段日子你藏在清台坊。等风声过了自有你的任务。”
青柏:“是。”
庆国京城的水,正在悄无声息地被搅乱,等水够浑浊了,摸鱼的时机便也到了。
江洵起身离去,三人恭恭敬敬相送。待江洵身影消失在浓浓月色中,孟清台笑容大盛,踮起脚尖揽住青柏魁梧的肩膀:“青柏兄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你可以将我视作你的父亲。”
青柏将手里的刀扔到孟清台怀里,无奈且纵容。
...
...
江洵踏着夜色归来,白梅院静悄悄的,白梅院偏僻,这一片儿总是很黑,唯有沈白玉屋里的灯还顽强地亮着。江洵想,她果然是个怕黑的小姑娘。
沈白玉晚上睡得很香,澹台氏那边却出大问题。
由于沈白玉撂挑子不干活儿,之前送到白梅院的内宅事务,全都转道送到澹台氏的房里。
白日里,府中管事们把账本依次奉上:
“夫人,这一摞是将军府的财产,包括商铺、宅邸、田地、古董珠宝等的日常开支。还有田庄铺子的盈利收入。”
“夫人,这是小厮和丫鬟们的月钱目录,赏罚一并记录在册,三日后将军府发月钱的日子,需要明日将月钱拨出来。”
“后日丞相府举办赏花宴,丞相府送来拜帖...”
“夫人,这是皇后娘娘送来的帖子,半月后桃花山春日宴...”
堆积如山的账本册子,将澹台氏的案桌堆得不留空隙。她钟爱的叶子戏盒子,被挤到角落,盒子哐当砸到地上,里面一张张玉牌散了满地。
澹台氏头大如斗。
澹台氏硬着头皮逞强,打开一本田地账簿,自负地想:“三丫头能管家,我难道还不如一个黄毛丫头?”
密密麻麻的算数文字,像是乌黑苍蝇在眼前转,澹台氏头晕目眩。
一直忙到天黑,竟是连一本简单的账簿也没看完。等待澹台氏发号施令的管事们脚酸腿麻,一个个看澹台氏的眼神都不太对劲。
他们没想到当家主母,竟如此无能。
这五十本账簿,三小姐两个时辰能看完,还能精准找到纰漏,澹台氏竟不及三小姐万分之一。
澹台氏被管事们的目光刺地面红耳赤,渐渐心生悔意,她想约上闺中好友打叶子戏,也想去郊外庄子踏青赏花,但绝不想天天管一堆繁琐的家事。
张妈妈看出澹台氏的心思,屏退一帮管事后,压低声音道:“夫人,我听门房说,今天早上三小姐出门游玩,想来是病好了。”
“当真?”澹台氏脸色一变,揪着帕子道,“病好了还日日躲懒,你去把三丫头叫来。”
张妈妈忙摇头:“夫人,三小姐最近性格变了些,您若直接让她继续管家,她肯定会拒绝。”
澹台氏一想也是,沈白玉不如从前那般懂事了。
张妈妈道:“夫人,我有个好办法。”
张妈妈低头耳语。
澹台氏听完后面露犹豫:“这法子真能行?”
张妈妈信誓旦旦点头。
...
...
沈白玉早上醒来,照例窝在被窝里,贪婪地享受被褥没有消散的温暖。
白梅院外又传来争执声,沈白玉懒洋洋地趴在被窝里,竖起耳朵听屋外的翡翠吵架。
张妈妈又来了,声称澹台氏身体抱恙,请沈白玉过去看一看。
翡翠一脸愤懑:“有病就去请太医,我家小姐又不会治病。”
张妈妈摆架子,嗓门儿尖酸:“三母亲生病,女儿不去探视,传出去会说三小姐不孝。”
翡翠气得眼圈泛红。
她家小姐平日最为孝顺,万一知道澹台氏生病,肯定会把管家权要回来。可翡翠看得清楚,小姐呕心沥血的付出换不来一句赞许,换来的全是苛责。
有时候翡翠不禁怀疑,小姐真是夫人的亲生女儿?世界上怎会有母亲会如此苛待亲女儿?
翡翠和张妈妈吵得不可开交,只听屋檐下的房门打开,沈白玉哈欠连天走出来。她的病还未彻底好全,脸色依然苍白,病恹恹的。
张妈妈暗中欣喜,计策果然奏效。
张妈妈迫不及待提醒:“三小姐,夫人得了风寒,管家之事恐怕——”
沈白玉打断张妈妈的话,神色淡淡:“母亲生病,我自然要亲自去探望。翡翠曼春,扶我去主屋探视母亲。”说着又看了眼从杂物间走出来的江洵,江洵恢复地极快,已经能下地行走,只是走路姿势还有一点跛。
沈白玉:“江六,记得喂狗。”
江洵眉心跳了跳:“是。”
大黄兴奋地摇尾巴:“汪汪汪~”
今日天气冷,沈白玉披上厚厚的貂皮披风,往澹台氏居住的将军府主屋走去。沈白玉执意往主屋走,张妈妈无法阻拦,只得一路继续不停地暗示:“四少爷和五小姐还在郊外庄子游玩,将军这两日在大理寺协助抓逃犯,夫人又病了,咱们将军府只能靠三小姐您了。”
沈白玉就当张妈妈在放屁。
沈白玉一边走一边思考,她早有预料,澹台氏好逸恶劳,定会想办法把管家权丢给她。
得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沈白玉现在的身体情况不太好,胎里先天不足导致她的体质比同龄人更差,多年来操持将军府后宅让她身心俱疲,已经经不起长期的操劳了,她需要静养。她没什么人生追求,她只想要活得久一点——至少比前世活得久一点。
冒着三月寒风,从白梅院走到主屋,宛如从萧瑟冬日迈进繁花似锦的春日。
澹台氏虚弱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她额戴珍贵的灰色兔毛抹额,面颊红润身态丰腴,看不出丝毫病容。
沈白玉进屋,喊了一句:“母亲。”
再无下文。
换做是以前的沈白玉,早已经急得团团转:请太医为澹台氏诊病、亲自熬药、亲自伺候澹台氏喝药、日日前来问询病情...
可现在她只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漂亮的白瓷茶杯,小口小口喝着,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
见沈白玉迟迟不开口要回管家权,澹台氏佯装咳嗽两声,虚弱道:“三丫头,我昨晚熬夜看账本,感染了风寒。”
这丫头还在犹豫什么?
母亲生病,子女应为母亲分忧。
她堂堂将军夫人,应该和其他贵妇人一样,弹琴、打牌、吟诗、陪儿女玩耍逗乐,哪能天天看无聊的账本?澹台氏已经好几天没有玩叶子戏,她是在闷得慌。
沈白玉安坐不动,清凌凌眸子闪过深思:“母亲,您真的病得很重?”
张妈妈早有准备。
张妈妈将一张写好的诊断信纸递给沈白玉,神色戚戚:“若非夫人病重,岂敢轻易叨扰三小姐。今早请了王太医来诊脉,王太医诊出夫人是内虚体寒的急症,需要静养。”
沈白玉扫了眼信纸。
当她瞎?
王太医的字迹她还是认得的。
这时屋外传来齐刷刷的脚步声,原来是将军府管事院来人。这两日积压下太多杂事,今天十几个管事齐齐来寻澹台氏的指令。
张妈妈走到白玉屏风外,告诉诸位管事:“我家夫人病重得下不来床,府中之事找三小姐——”
翡翠气得跳起来:“我家小姐病还没好全呢,哪能管这么多事!”
张妈妈趾高气昂:“夫人病了,三小姐难道还要生病的母亲操持家务?传出去可不成了京中笑话。”
沈白玉低低笑出声。
看,这就是尊贵的将军夫人。
为了一己之私,不惜在女儿面前装病卖惨。
沈白玉摸摸手里的汤婆子,一脸凝重地叮嘱两个丫鬟:“母亲病重,需要骨血至亲陪伴在侧。曼春,你即刻启程去郊外庄子寻四弟五妹,要他们立刻回家陪伴母亲。”
“翡翠,去东宫通知我二姐姐,顺道再去大理寺寻父亲,父亲心系母亲,定会放下公务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