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氏目瞪口呆,万万没料到沈白玉会想出这招。
她只是装病做做样子,找个合适的理由把管家权扔了。
她压根不想把事闹大。
澹台氏试图阻止:“小病而已,养两日就好,三丫头不用惊动他人。”
沈白玉歪头,一脸无辜:“王太医的诊断药方写得清楚,母亲的病极重——”顿了顿,沈白玉又吩咐:“翡翠,顺道再去澹台侯府知会外祖母和舅舅一家。”
翡翠和曼春相当聪明,迅速离去,张妈妈拦也拦不住。
澹台氏脸色苍白,唇瓣抖动。
事情完全脱离她的掌控...
可她不能承认自己装病,丢脸损面子。昨日张妈妈提出“装病”的计策,可没想到沈白玉会出这招。
沈白玉以前不是这种性格,她怎么变得如此不孝了?
澹台氏苦苦思考破局之法,时间悄然流淌。不到半个时辰,惊闻噩耗的至亲们接连赶来。澹台氏的娘家澹台侯府距离将军府最近,最先赶来。
“柔儿,柔儿你可别吓娘亲!”白发苍苍的澹台老夫人蹒跚而直,声音哽咽。
沈白玉坐在一旁看戏。
外祖母来了,舅舅和舅妈也来了。
澹台侯府对澹台氏极为宠爱。
可沈白玉清楚地记得,前世澹台侯府遭难,澹台表哥因“谋杀”丞相之子惨遭午门斩首,外祖母和舅舅被判流放三千里。澹台氏生怕被母家牵连,闭门不出。年迈的老母病死在流放路上,澹台氏甚至不愿为母收尸。
“母亲...我没事。”澹台氏勉强扯出一抹笑容。
澹台老夫人心疼地眼泪直流,拉着澹台氏的手:“我听翡翠那丫头说,太医院的王太医写下病情极重的诊断信...别怕,母亲一直陪着咱们柔儿。”
澹台氏:...
心里快把沈白玉恨死了!
沈白玉微微低头,心头说不出是畅快还是酸涩。忽的,自个儿的手被温柔握住,沈白玉诧异抬头,看到舅妈关切的眼神。
“三丫头,你怎么越来越瘦了,脸色也差,最近没休息好?”舅妈王氏握住沈白玉的手,感觉握住了一块冰。
沈白玉面色一暖:“舅妈,白玉只是小染风寒,并不严重。”
前世对她好的人不多,舅妈王氏是其中一个。王氏出自武将家庭,性子直爽泼辣,平日里最看不惯矫揉造作的澹台氏,姑嫂之间经常闹矛盾。
王氏握着沈白玉的手为她取暖,低声抱怨:“澹台柔只顾着自己享乐,家事全扔给你一个孩子,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母亲。”
王氏拉着沈白玉嘘寒问暖,然不过片刻,屋外又传来浑厚焦急的嗓音:“夫人!我的夫人啊!你千万不要吓为夫!”
沈镇山回来了。
得知爱妻重病,沈镇山当即扔下手里的公务,一路骑马从大理寺飞奔赶回将军府。沈镇山风风火火冲进屋里,铮铮男儿眼含热泪:“夫人,我只是两日没回家,你竟然病了!都怪我不好,忙着抓逃犯,忘记照顾我的夫人!”
澹台氏眼神窘迫,面上的伪装几乎遮掩不住。
可接下来,屋外又传来小太监的通报——
“太子驾到,太子妃驾到!”
沈白玉的姐姐,大庆国尊贵的太子妃沈绾儿来了。
澹台氏差点晕过去。
本来以为只是绾儿回来,没想到日理万机的太子也来了!万一被太子知道她在装病,澹台家的脸往哪里搁?绾儿在东宫的名声如何立得住?
“母亲,绾儿来迟。”一道绯红色的身影匆匆进屋,沈绾儿眼含热泪,娇美脸庞尽是担忧。
太子进屋,抬手免了众人行礼:“我大庆以仁孝治国,太子妃仁孝,本宫理应亲自陪同。”
沈白玉坐在角落看戏,看这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演员到齐,好戏开演。
太子妃沈绾儿,极注重自己的名声。今天太子妃亲自来探望澹台氏,一方面担心母亲病情,更多的是想树立“仁孝敬母”的名头。
此时,沈绾儿眼泪啪地落下,哭得梨花带雨:“母亲,太子殿下已经派人请太医,您尽可放心。”
澹台氏:...
她怎么敢放心呐!
太医一来,她装病的谎言不攻自破。
心急之下,澹台氏不停地给张妈妈递眼神。
张妈妈跟了澹台氏几十年,心领神会,狡猾地转移众人关注点:“太子殿下,太子妃,夫人身体一向康健。只是近几日三小姐装病躲懒,将繁复冗杂的管家之事全扔给夫人,夫人彻夜忙碌,这才引发恶疾。”
澹台氏暗中赞许。
对,就这样做,赶紧把责任甩到沈白玉头上,她也能快些脱身。
和整个沈家的名声比起来,沈白玉稍微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沈绾儿俏脸错愕,印象里三妹妹踏实地像老黄牛,从不敢忤逆家人。莫非是年纪渐长,性子变坏了,沈绾儿当即下令:“来人,把这不敬母亲的东西拖出去,打二十板子!罚跪祠堂半月,为母亲抄佛经二十卷!”
太子面露欣赏,太子妃,恪守孝道,秉公办事,品行的确良佳。
屋外的小太监急速进屋,欲要拖沈白玉去打板子。
舅妈王氏心急如焚,三丫头怎么可能气病澹台氏?
可太子妃下令,皇族地位摆在这里,她一个深闺妇人哪敢阻拦。
危急关头,沈白玉忽然重重咳嗽——
咳咳咳——
咳咳咳——
咳出两口暗红的血。
沈白玉小脸惨白,虚弱不堪道:“还望太子、太子妃、父亲、外祖母饶恕白玉,都是白玉的错...白玉高烧两日不退,咳血头疼不止...区区风寒入体的小病,我竟生出懈怠的恶念,还让母亲生了病,都是白玉的错,白玉自愿受罚。”
她咳地很凶。
白帕子捂着嘴,帕子上沾了很多血。
沈白玉小脸惨白,额头冷汗涔涔,连站都站不稳,宛如风中凋零的落叶,冬天雪地里的可怜小白菜,那样子简直凄惨极了。
报信儿的翡翠已经赶回来了,她是个聪明丫头,见状立刻跪地磕头请罪。
翡翠没有卖惨,反其道而行:“都是奴婢的错,小姐前些日子跳进湖水给五小姐捡纸鸢,当晚发起高烧,头疼咳血还呕吐。王太医说小姐需要静养三个月,可将军府琐事繁杂,小姐只是咳了几口血,怎能耽误内宅之事?往后奴婢一定督促小姐,哪怕小姐快病死了,也不能懈怠后宅家务!”
沈白玉咳着血,暗中佩服。
翡翠这丫头,能言善辩,可造之材。
翡翠说完,屋里瞬间陷入诡异的安静。沈镇山原本还想责骂沈白玉,看到沈白玉手帕上咳出的红血,话卡在喉咙里。
澹台老夫人眼里闪过凝思。
张妈妈见情况不对,赶紧扑通跪下,大声嚷嚷:“太子殿下,千万不要被三小姐骗了!昨日早上三小姐还出门游玩,可见病情好转。夫人真的被三小姐气病了,王太医亲自给我家夫人诊过脉,王太医岂会作假!”
平日张妈妈对沈白玉的态度就不算好,语气很冲。现在她习惯地用很这种语气告状,王氏当即呵斥:“哪来的腌臜婆子,你一个小小下人,居然编排主子?”
张妈妈吓得战战兢兢。
王氏又道:“三丫头瘦得跟猫儿一样,她能装病?倒是你家夫人,面色红润,我看她下地犁几亩地都不带喘气!”
张妈妈还是坚持:“我家夫人的的确确生病了———”
话音未落,屋外传来小太监的通报:“太医到!”
澹台氏暗中紧张。
太医院的太医多达百位,王太医被派来的几率极小。
人食五谷杂粮,每个人身上都有些小病小痛。太医随便一把脉,总能看出些无关痛痒的小疾病,到时候栽到三丫头身上,今日困局迎刃而解。
沈绾儿依然相信澹台氏,柔声告诉她:“母亲,来东宫报信的丫鬟特意提及王太医,女儿便派人将王太医请来了。”
澹台氏愣住……
王、王太医!
澹台氏下意识望向沈白玉,沈白玉还在咳嗽,捂着嘴角的帕子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两人目光虚空相接,澹台氏竟发现,三丫头的眼神再无往日的恭顺温柔,多了几分疏离冷漠。
疏离就像一根刺,悄无声息扎在澹台氏心脏上。
白发苍苍的王太医进屋,恭敬给太子和沈绾儿行礼。
再拎着药箱,坐在沈白玉旁边的空椅子。
王太医以为是来给沈白玉看病,望闻问切一番,皱眉道:“三小姐,今日天寒风大,你身体虚弱不应出门,需静养至少三月,否则会落下一辈子病根,寿命不长。”
沈白玉咳嗽两声:“谢谢王太医叮嘱,今日白玉又咳血了,劳烦王太医开个方子治治。”
王太医瞥见沈白玉嘴角没干的血迹,皱眉。
医者,最不喜患者不遵医嘱。
三小姐一看就没有静养!
王太医心头愤懑,起身朝沈镇山拱拱手,一脸不悦:“沈将军,三小姐体虚严重又过度辛劳,必须静养,否则绝活不过十八岁。怕是燕京街头逃犯的乞丐,身子骨也比三小姐结实!”
沈镇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忙于公事,还有些重男轻女,平时只对两个儿子寄予厚望。教养女儿的事,都交给澹台氏。
没想到澹台氏把小女儿养的白嫩可爱,却把三女儿养成病秧子,还让他在太医面前丢了脸。
沈镇山心里第一次对妻子产生不满。
舅妈王氏很精明,故意问:“王太医,你说说看,白玉有没有装病?”
王太医性子率直,还以为王氏在怀疑他的医术,当即反驳:“王某出自医学世家,行医五十载,连陛下都对王某的医术赞不绝口!三小姐的病是累出来的,胎里不足本就体虚,加上经年累月积劳成疾,这次风寒只是诱因,将陈年旧疾全都引出,病来如山倒。”
王氏莞尔一笑,转而看向沈镇山:“妹夫真是一位好父亲,竟让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操劳家事,还累出了病。”
沈镇山脸色更差。
可沈镇山又觉得王氏夸大其词。
管家有什么难的?
不过是看看账本,发发月钱,能比男人打仗还累?
躺在床上的澹台氏急得团团转,暗中给张妈妈使眼色。
张妈妈哪能让事情走偏,偷偷将伪造的太医诊断书藏起来,然后下跪磕头:“太子殿下明鉴,三小姐是有些小病小痛,但她将夫人气病也不假啊!夫人现在病得吃不下东西。”
太子岂会被内宅老妇蒙骗?
太子眼眸微眯:“王太医,你今晨可为将军夫人诊过脉?”
王太医一脸茫然:“回太子,微臣今日一直在太医院当值,并未接到为官眷治病的文书。”
接着,王太医远远瞧了眼澹台氏:“将军夫人面色红润,呼吸平顺,并无明显的外症。脸色微微泛红,喉咙微鼓,应该是早晨吃了太多食物的缘故。饮食有度,夫人切莫贪嘴。”
众人:...
澹台氏:...
刚才张妈妈信誓旦旦,说澹台氏病得吃不下饭。转眼就被王太医戳破,屋子里洋溢着尴尬。
王氏看热闹不嫌事大,一针见血道:“沉迷享乐,嫌弃管家辛苦,居然装病污蔑亲女儿。整个京城数千官邸都是当家主母执掌中馈,妹夫你让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管家,实乃创举。”
尚未出阁的贵女,会学习看账本,学习管后宅,为将来嫁入夫家做准备,但绝不会在未出阁前长期管家。
但沈家偏偏把管家之职,全压在沈白玉一个小丫头身上,传出去恐怕会成为整个京城的笑话。
沈绾儿心里气极,今日本打算在太子面前展现“孝道”,借此挽回太子的心,让他少去侧妃屋里过夜。
谁知竟丢了这么大的脸!
母亲装病诬陷亲女儿,要是传回东宫,她太子妃的威严何在?
大伙儿各怀心思。
澹台氏见谎言被戳破,脸颊涨得通红,羞愤地躲进被窝里。做错事,澹台氏第一时间想到是躲避而不是认错,因为她知道有人会替她收拾烂摊子。
果不其然,洞察一切的澹台老夫人无奈站出来,她是尊贵的诰命夫人,还和当今太后是闺中好友,说话分量自然极重。
澹台老夫人叹口气,缓缓开口:“太子殿下,今日一番闹剧实乃家事,太子莫放心上。太子殿下和绾儿夫妻一体,荣辱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