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老夫人的言外之意,东宫和沈家是一体。
沈家掌握兵权,沈家长子在塞外执掌三十万大军。太子需要沈家的扶持。如果沈家内宅不宁的丑闻传出去,东宫颜面亦会受损。
太子并不愚钝,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朝澹台老夫人颔首:“老夫人说的极是,景虞谨记于心。”
顿了顿,太子用赞赏的语气告诉沈镇山:“依本宫看,沈家三小姐是将军五个子女中最孝顺的。此等品行具极佳的女子,应当坐春日宴贵席。”
沈镇山大喜过望!
春日宴贵席,那是最靠近宸王殿下的位置!
太子是有意撮合三丫头和宸王?
沈镇山拱手:“我家三丫头一向最懂事听话,定不负太子所望。”
一番客套下来,原本尴尬的氛围渐渐消失。
沈白玉眉眼低垂,厌恶自眼底一闪而逝,她不想和宸王坐一块儿,春日宴得找个借口推了。
不过今日也算有收获,太子亲自发话,沈白玉以后不用再管家了。她每天想睡多久睡多久,自由摆烂。
澹台氏敢逼她管家,沈白玉就敢去东宫探望太子妃。
今日的闹剧眼看要落下帷幕,躲在被窝里的澹台氏却忽然心生不满。刚才她听得清楚,太子居然把春日宴的贵席给三丫头?
三丫头哪能比得上姝儿!
姝儿早就和澹台氏提过,对宸王殿下心生倾慕,将来要做宸王妃。
澹台氏五个孩子中最喜欢沈姝儿,情急之下掀开被子,声音拔高:“太子殿下且慢,臣妇心里,最孝顺的孩子是安行和姝儿,春日宴贵席,应当留给姝儿。”
太子迈出门槛的脚悬住。
澹台老夫人老脸涨红,她早知道澹台氏过分天真,竟没料到丢脸至此!你什么身份,居然敢左右太子的旨意?
沈镇山这个出入沙场的糙汉,也平生第一次感到丢脸。
以前他眼里的澹台氏天真纯善,哪怕四十多岁,依然保持着少女般的天真直爽,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敢爱敢恨。
可现在沈镇山才明白,十四岁的少女口无遮拦,那是可爱纯真;四十岁的妇人口无遮拦,那就是蠢笨了。
“早听闻沈夫人膝下有一对双胞胎,若是改日有空,本宫自当见一见。”太子露出看不出感情的淡笑。
澹台氏大喜过望。
巧的是,去郊外庄子报信儿的丫鬟曼春回来了。澹台氏眼睛大亮:“曼春!你去郊外寻姝儿和安行,他们可回来了?”
正好让太子瞧一瞧,她澹台柔亲自养的小女儿,比沈老夫人养大的沈白玉好了不知多少倍。
曼春见到主屋门口乌压压的人,吓得跪下,高声回复:“夫人,奴婢去郊外庄子将您的病情告知四公子和五小姐。可是两位小主子忙着烤野兔子,四少爷说...说...反正夫人死不了,明日再回来探望夫人。”
澹台氏只感觉脸火辣辣的痛。
太子笑意不达眼底:“太子妃,知母病而不归,你的小弟小妹还须管教管教。”
沈绾儿俏脸僵硬,心沉沉坠地。
太子最重孝道,偏偏沈家内宅为母不尊,为子不孝...怕是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无法挽回太子的心了。
若是将来太子登基,群臣拿今日之事上谏,她皇后的位置还能保住吗?
思至此,沈绾儿对澹台氏暗生怨气。
太监敲锣,太子和太子妃起驾离去。
闹剧总算落下帷幕。
沈白玉又困又乏,吐了半天血,舌头痛得发麻。沈镇山想到平日对沈白玉的忽视,不禁心生愧疚,想和女儿说两句话缓和关系。
谁知沈白玉虚弱地朝众人行礼:“外祖母,舅舅,舅妈,父亲,白玉头晕目眩委实难受,先行告退。”
澹台老夫人叹气,拉着沈白玉的手:“孩子,你受苦了,回院子里好好休息。”
沈白玉在翡翠和曼春的搀扶下缓慢离去。
三月天儿冷,风吹得院子里花草摇摇晃晃,沈白玉瘦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王氏眼圈泛红,怨怼道:“妹夫,白玉还未及笄,累出一身病,你这个当父亲的竟然半点不知!天天忙着抓逃犯,儿女都忘了?”
沈镇山自知理亏,但还是怀疑:“管个家而已,还能累出病?”
王氏气不打一处来:“你以为管家就是坐在那里看账本?后宅事务未必就比你们男人打仗轻松!执掌中馈,一管家中供膳诸事,二管衣食住行日常开支,三管理府里妾室下人,四管社交应酬。将军你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难道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三丫头小小年纪把将军府管得井井有条,只是病了两日让澹台柔管家,居然装病躲懒,还闹到东宫太子耳朵里……”
王氏说了一大堆,沈镇山心里还是将信将疑。
王氏气急,干脆咬牙哀求澹台老夫人:“母亲,横竖我没有女儿,只生了轩儿一个儿子。不如将三丫头过继到咱们侯府,我自会将她当成亲女儿!”
澹台老夫人叹气:“此事以后再议。”
王氏闻言大喜,这是有机会了。
澹台老夫人压低声音,叮嘱沈镇山:“乱棍打死张妈妈,这种恶仆不该留。今日府内之事不得外传,否则名声扫地。”
沈镇山看重家族荣誉,当即点头:“岳母说的是。”
澹台老夫人进屋,澹台氏躲在绣花棉被里不敢露面。澹台氏本名澹台柔,是备受整个澹台侯府宠爱的女儿,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嫁人后得到沈镇山全部的爱,没吃过半分苦。
如今只是管了两日家,就怕累怕苦,不惜陷害亲女儿。
澹台老夫人悔不当初。
惯子如杀子,过度宠溺,澹台氏才被养成这种自私自利的性子!
澹台老夫人一字一句道:“柔儿,我会派两个管事妈妈来将军府,手把手教你如何料理内宅事务。”
澹台氏掀开被子,杏眼泛红,习惯地撒娇:“母亲,我不喜欢管家,累得慌。”
四十来岁的妇人撒娇,往日沈镇山觉得可爱,今日历经种种,只觉得难以入眼。
澹台老夫人冷酷道:“如果三个月里你没有学会管内宅,我会亲自为沈将军挑选一位良妾。”
澹台氏瞪大眼睛,
语气不再像往日那般温柔,多了几分泼妇之意:“母亲,你居然给我丈夫找妾室!你这行为和过世的婆母有何差别!我是你亲女儿!再说三丫头她从小管理后宅,再多管几年——”
“住嘴!你这是一个母亲该说的话?”澹台老夫人简直看不下去。
澹台氏无限委屈。
当年沈老夫人过世前,也再三叮嘱沈镇山纳个会管家的良妾。澹台氏暗中怨恨,她都为将军府生了五个孩子,这老不死的居然还要给将军纳妾!
澹台氏委屈,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可这次,一向宠溺她的母亲和哥哥不再搭理她。
澹台氏转头望向自己的丈夫,沈镇山心有不忍,问澹台老夫人:“岳母,能否请几位会管家的婆子来我将军府管家?这样三丫头和柔儿都能轻松些。”
澹台老夫人凉凉道:“将军行军打仗,在士兵中找几个有经验的小兵指挥全军战斗,可好?”
沈镇山皱眉,明白岳母的意思。
想了想,沈镇山只得安慰澹台氏:“夫人,管家之事不难,三丫头这么小都能管家,为夫相信你定会青出于蓝。”
澹台氏委屈极了。
连丈夫都不帮她!
...
...
沈白玉朝白梅院方向走。
三月春意初显,沿途一路都能看到绽放的早春鲜花,绿意盎然。风吹过来还是冷,沈白玉捂紧汤婆子,问曼春翡翠:“我今日的做法,是不是很过分?”
曼春和翡翠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曼春道:“小姐,钟鸣鼎食之家,皆由主母执掌中馈。小姐您已经为将军府付出很多了。”
沈白玉淡然一笑。
她早已经没有退路了。
主仆三人朝白梅院走去,院墙之上,新开的杏花越过墙头。江洵蹲在墙头,目送沈白玉离去的瘦削背影。
江洵想起资料里对沈白玉的描述——【敬爱父母】。
江洵眼里闪过玩味之色。
...
...
沈白玉回到白梅院没多久,舅妈王氏带着人乌压压赶来。王氏看白梅院偏僻又破旧,心又骂了一通澹台氏,接着将一箱又一箱的礼物宋静白梅院。
有姑娘们爱看的话本子,有治风寒补气血的药丸药膏,有花瓶古玩,还有十几条春裙...其中最珍贵的是一盒叫做【白玉遮瑕膏】的药膏,装在小小的瓷瓶里,据说止血消肿效果奇好,而且还能遮盖消除伤疤。
沈白玉本要拒绝,王氏却已经带着人浩浩荡荡离去。
沈白玉看着满屋子的礼物,揉揉眉心,让翡翠曼春将这些玩意儿收拾存放好。沈白玉则是钻进暖阁里躺着,身子屈在摇椅上摇摇晃晃,小案桌上放置两盘子点心,手里攥着话本子《梨园戏梦记》。
看了两页,昏昏欲睡。
于是把《梨园戏梦记》扔到一边,换了一本《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也看不下去,架子摆满精致的玩意儿,案桌上是一个巴掌大的白玉瓶儿...都是舅妈送的。
舅妈经常给沈白玉送东西,吃的、喝的、玩的,往日里这些东西在沈白玉房里待不了几日,必定会被沈姝儿给拿走。
沈白玉不禁走神,想起一桩陈年旧事。舅妈王氏当年也怀了个女胎,足月生产,据说生下来就死了。巧的是没过多久澹台氏也生下沈白玉,未足月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这想法刚冒出来,仿佛一块石头掉进平静的水塘里,沈白玉心海泛起阵阵涟漪。
曼春掀帘进屋,将温热的伤寒药端进来。沈白玉捏着鼻子一口灌下,苦得几乎作呕。
翡翠赶紧将早已经备好的糖球递来,沈白玉嘴里含着糖球:“主屋那边怎样了?”
沈白玉这两个丫鬟忠心耿耿,性格南辕北辙。翡翠性子跳脱,擅长吵架打听八卦。曼春沉稳睿智,办事能力强。
提起主屋,翡翠脸上的喜悦几乎挡不住,幸灾乐祸道:“澹台老夫人派了两个精明的管家婆子,亲自教导夫人料理内宅事务。夫人不愿意,正躲在屋里哭呢,不肯吃东西闹绝食。将军派人将四少爷和五小姐接回来了,罕见地骂了一顿,罚他们跪祠堂。”
沈姝儿在哭,沈安行在闹,澹台氏闹绝食...主屋那边乱成一团。
沈白玉没兴趣掺和主屋那边的事儿,递给曼春一张纸条:“曼春,你找个有能力的,去乡下帮我寻个人。”
曼春接过纸条一瞧,惊讶地说:“这是...当年将军府的稳婆?”
沈白玉点头。
她心里一直有个隐秘的怀疑,前世没有机会证实,沈白玉现在有很充足的时间证实自己的猜想。
也许,她并不是沈家的孩子。
曼春将小纸条收好,压低声音:“小姐放心,我即可找人去办。不过稳婆住的地方偏远,最快也要一个月才能接回京城。”
曼春出门办事,沈白玉喝完药,躺在摇椅上继续看话本子,看着看着眼皮合上,又睡着了。
屋外的江洵遛完狗,隔着微敞开的窗户看到屋内的光景。小案桌上是吃了一半的蜜饯,沈白玉脸上盖着话本子,躺在花梨木摇椅上酣睡,睡相极差。
江洵皱眉,她一天究竟要睡多少时辰?
更麻烦的是,沈白玉每天大部分时间都窝在白梅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不像资料里写的“终日忙得头脚倒悬”。
江洵想要外出,也只能挑深夜。
孟清台那家伙调查的资料,果真错漏百出!
...
沈白玉睡了一上午,中午起床吃了点东西,下午继续窝在暖阁里看话本子。偶尔目光透过窗外,看到站在月亮门口的江洵。
江洵身穿灰黑色护院常服,腰间佩一把黑色长刀,身高腿长,侧脸弧度坚毅。他旁边是蹲得规矩的大黄,大黄吃饱喝足,昂首挺胸。
三月春风吹拂,江洵和大黄狗一左一右,兢兢业业守在白梅院门口。
画面还挺可笑的。
沈白玉捏了颗蜜饯浅尝,暗想着,这个江六不简单,留在身边当护院也好,天天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料他也不敢犯事。
沈白玉翻了几页话本子,屋外狗叫连连,沈姝儿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三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