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玉坐上丞相府的马车。
一路上,姜嫣难掩兴奋之色,让丫鬟给她梳头化妆。显而易见,姜嫣去清台坊除了品尝厨师的新菜,还要和花六郎偷偷幽会。
丞相府奢华的马车穿过官道,偶尔绣金的帘子被风掀开,沈白玉看见沿途乞讨的乞丐和流民,最近京城外的流民好像更多了。
桃花山春日宴极尽奢华,达官贵人耽于享乐醉生梦死。然而一墙之隔的皇庄外还有饿死冻死的流民乞丐,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当今皇帝年迈昏愦,疑心极重,生怕沈家功高震主,将正值壮年的沈镇山调回京城当一个闲官儿。大越国虎视眈眈,靠着边境的沈家军勉强守住关隘。前世庆国为了求和,将沈白玉送去和亲...沈白玉不禁暗想,她死在和亲路上,越国会不会以此为借口开战?
“白玉,白玉?”姜嫣的呼唤声,中断了沈白玉的神思。
沈白玉:“何事?”
姜嫣举起手里的两根金簪:“你看我戴哪支好看呀。”
沈白玉随手指了左边那支凤蝶金簪。
姜嫣美滋滋戴上金簪,少女即将见情郎,粉面怀春。沈白玉看姜嫣不谙世事的模样,便道:“倩容,将来你和花六郎浪迹天涯,你可想过如何谋生?”
姜嫣天真道:“父亲和哥哥阻挠我和六郎相爱,我肯定要离开京城的。就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男耕田女织布,再生一对胖娃娃,夫妻双双把家还。”
沈白玉:“你会织布?”
姜嫣眨眨眼:“我不会织布呀,但我会女红。”
沈白玉:“花六郎会耕田?”
姜嫣迟疑道:“还未问过六郎...不过我和他不一定耕田织布,我们可以开个客栈,我当老板娘每日收钱。”
沈白玉:“种田需要缴税,行商需要缴税,你可知我大庆国的农商赋税是多少?你若开客栈,也并非每日坐在柜台收钱,投宿客人需要登基,每日递交给官府审核,稍有错失客栈便被查封。且花六郎是戏子,并未脱籍入良,将来你和花六郎的孩子不能登科进士,要么继续唱戏,要么经商,你可有想过孩子的未来?”
话本子里的书生和小姐,天作之合。
可现实并不是话本子,柴米油盐才是生活。
官道两侧的乞丐流民,又有多少是无家可归的农户?又有多少是穷困潦倒的商户?
姜嫣听得秀眉直皱,下意识握紧手里的金簪,闷闷地说:“白玉,你刚才的语气真像我父亲...”
车外传来喧闹声。
车外传来江洵的提醒:“小姐,清台坊到了。”
清台坊,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酒楼,十年前前横空出世。这里有最好听的戏曲,有最美味的佳肴,有清俊的小相公和美丽的歌女,京城达官贵人都喜欢来此处享乐。
临近黄昏,清台坊亭台楼阁亮起一盏一盏的灯笼,丝竹乐声起,车马如潮好不热闹。沈白玉在姜嫣的带领下,来到清台坊楼阁的包厢里。
菜肴上桌,沈白玉尝两口,越国的菜偏辛辣,味道倒是相当不错。尤其是那盘子麻辣兔,切成小块的兔肉劲道,辣椒爽口,沈白玉一口气吃了好几块,辣得她直喝茶水。
江洵又给沈白玉倒了一碗茶,提醒说:“王太医叮嘱过,饮食清淡,忌辛辣油腻。”
沈白玉瞥他一眼:“管起我了?信不信把你卖到清台坊当小相公。”
江洵磨后槽牙。
姜嫣不喜欢吃辣,杏眼转啊转,一会儿看沈白玉,一会儿看江洵,偷偷抿起嘴笑个不停。
包厢外传来轻巧的脚步声,姜嫣瞥见熟悉的声音,欢乐得蹦起来:“六郎!”
花六郎来了。
沈白玉放下筷子,想要看看这位清台坊第一美男子的真容。花六郎今日并未画唱戏妆,卸下满脸粉彩,露出一张颇为清俊的脸。精致眼角微微上挑,穿素色长袍,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有种雌雄莫辨的美貌。
怪不得姜嫣喜欢,长得确实不错,甚至沈白玉隐隐觉得眼熟。
不过...沈白玉回头,上上下下扫了眼自家护院,比起花六郎更多了几分男儿气概,还是江洵好看些。
“六郎,这是我闺中密友沈白玉。”姜嫣巧笑倩兮。
花六郎颔首:“见过沈小姐。”
姜嫣拉着花六郎落座,又热情地朝江洵招手:“江六,你也坐——”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姜嫣忽然放下筷子,她眼神变得机敏起来,凝重地起身。
沈白玉疑惑:“出什么事了?”
姜嫣食指压在唇上:“嘘——”
厢房立刻安静下来,沈白玉竖起耳朵,听到隔壁厢房里传来浑厚爽朗的笑声,夹杂着女子的撒娇。那浑厚声音好生熟悉,沈白玉听出来了,是姜丞相!
之间姜嫣瞬间变成护崽的猛兽,气呼呼地拎着裙子,风也似地跑去隔壁包厢。
沈白玉知道有好戏上演,她招招手,扶着江洵结实有力的胳膊费劲地站起来,也跑去隔壁包厢看热闹。
太巧了,隔壁包厢是姜丞相和香月。
四四方方的案桌,摆满精致的越国美食。香月正夹起一块麻辣兔,欲要亲自喂给姜丞相。
“父亲!”姜嫣气得要炸开,“你怎么把她带出来了!”
香月吓得花容失色,筷子啪地落到地上。
姜丞相似乎也没料到会遇到姜嫣,老脸一闪而逝的尴尬。但他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当朝丞相,很快稳定下来:“月娘喜欢清台坊的佳肴,今日我正好无事,带她来清台坊尝尝鲜。”
香月温顺地低头,俏脸含春。
作为明月楼的头牌,香月长得自然是花容月貌,满脸都是小女儿怀春的娇俏。她低声道:“简郎,嫣儿在这里,不如邀请她一起共进晚膳?”
姜丞相还未回答,姜嫣已经气炸了,只觉得荒唐之极:“简郎?你叫我爹简郎?”
姜丞相本名姜简。
姜嫣年幼时,生母尚在人世,姜嫣只听到母亲曾亲昵地唤父亲“简郎”。现在一个青楼女子,她也配唤“简郎”?
“嫣儿!”姜丞相脸色骤变,一边怜爱地拉着香月的手,一边冷冷呵斥姜嫣,“三月后我和月娘即将成亲,月娘也是你母亲,有你这样对母亲说话的?”
姜嫣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
父亲居然真要迎娶一个青楼女子!
姜嫣:“父亲!你别被她给迷惑了,她根本不喜欢你,她只是图丞相夫人的尊崇。父亲,您也拿一面铜镜照照自己,您都老得满头白发,满脸褶子,大腹便便。香月放着青年才俊不喜欢,难道喜欢你一个糟老头子?”
姜丞相大怒:“不许乱说!我的月娘不慕虚荣,纯洁可爱,她才不是那种贪慕虚荣的女人!”
香月秀丽眉毛微微蹙起,楚楚可怜地擦眼睛,晶莹泪水含在眼眶里,哽咽地拉住姜丞相的手:“简郎,算了。都是我的错,你千万不要因为我,伤了你和嫣儿的父女之情。”
姜丞相感动道:“月娘最是贴心。”
老夫少妻,郎情妾意,深情款款。
那画面简直不忍直视。
姜嫣闭了闭眼睛,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让父亲清醒过来。这时走廊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沈白玉、江洵和花六郎来了。
姜嫣俏脸瞬间变色,忙给花六郎递眼色,让他不要过来。可惜已经晚了,姜丞相还是瞥见了花六郎。
姜丞相松开香月的手,缓缓站起来,目光沉沉锁在花六郎身上:“嫣儿,你又跑来清台坊找他!”
姜嫣这下顾不得香月,忙护在花六郎身前,咬牙道:“父亲,我来清台坊的确是为了和六郎见面。你要罚,就罚我,不许派人对流浪动手!”
以前姜嫣也偷偷溜到清台坊和花六郎私会。
经常被姜丞相和姜时抓住,后果往往是花六郎惨遭毒打,姜嫣被关回丞相府。一对苦命鸳鸯,生生忍受分离之苦。
姜嫣心惊肉跳,生怕父亲又要派护卫殴打江洵。
花六郎勉强扯出一笑,深情款款看着姜嫣:“小嫣,都是我的错,你千万不要因为我,伤了你和丞相的父女之情。”
花六郎好可怜的姿态。
换做以前,姜嫣早已经紧紧拉住他的手。但是现在,姜嫣忽然觉得花六郎的话有些耳熟...
就在刚才,香月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姜嫣心里忽地生出一种极为古怪、又豁然开朗的情绪。
“好了,都是一家人,不要这么拘束。”姜丞相适时开口,破天荒地朝花六郎露出慈爱的笑,“来,一起坐下吃顿饭。”
花六郎:...
姜嫣:...
沈白玉压住唇角的笑意,客客气气地坐下。
不稍片刻,沈白玉、花六郎、姜嫣、姜丞相以及香月,和谐地坐在一张桌子上。姜丞相让清台坊的小厮添了新碗筷和新菜。
姜嫣还是那副如临大敌的态度,捏着筷子迟迟不敢动,疑惑地问:“父亲,您...您居然没有对六郎动手?”
姜丞相眉开眼笑,一副宽厚仁德的态度:“嫣儿,往日都是父亲顽固,误以为花六郎是个油嘴滑舌的龌龊小人。直到我遇见香月,我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真正爱一个人,不会在乎她的出身,只爱她纯真的灵魂。”
说着,姜丞相将一块桃花酥夹起来,香月害羞地张嘴,轻轻咬了一口桃花酥。
姜丞相真挚地告诉花六郎:“花六郎,我会和户部那边打招呼,脱了你的贱籍。再在京中给你置办一处宅子安家。等我和月娘成婚后,你和小女的婚事也要提上日程了。”
花六郎脸色僵硬,尴尬地给姜丞相敬酒。
姜嫣放下筷子:“父亲!您不能和香月成婚,她不可能真心实意爱您!”
香月温温柔柔道:“嫣儿,无论你信不信,我对简郎是一见钟情。哪怕他不是丞相,而是出生贫寒的农夫,我也对他至死不渝。他耕田,我便织布;他开客栈,我便替他收酒水钱。将来我和简郎再生一对胖娃娃,夫妻双双把家还。”
姜嫣愣在原地。
世界太荒唐了,香月的话也太熟悉。姜嫣杏眼瞅瞅正在吃麻辣兔的沈白玉,忽然气恼地扔了筷子,呵斥香月:“种田需要缴税,行商需要缴税,你知道我大庆国的农商赋税是多少?你若开客栈...客栈也需要、需要什么来着?白玉?”
沈白玉替她补充:“客栈并非每日坐在柜台收钱,投宿客人需要登基,每日递交给官府审核,稍有错失客栈便被查封。”
姜嫣点头:“对对对,总之开客栈也不容易!且我父亲都五十多岁了,他哪来的经历还能和你生双胞胎?”
香月害羞地低头:“简郎年富力强,凡事皆有可能。将来孩子出生,也是嫣儿你的弟弟妹妹。”
姜嫣:...
姜嫣气得饭也不吃了。
花六郎忙给她倒了一杯茶,温柔道:“小嫣,不要和丞相置气,气坏了自己身子可不好。”
情郎温声细语,抚平了姜嫣暴躁的情绪,她接过花六郎递来的清茶:“六郎,还是你懂我。”
话音刚落,餐桌对面的香月也柔声安抚姜丞相,香月也递过去一杯清茶:“简郎,不要和嫣儿置气,气坏了自己身子可不好。”
姜丞相脸上的怒容消散,接过清茶:“月娘,还是你懂我。”
一唱一和,姜丞相和香月的行为简直完美还原了花六郎和姜嫣。姜嫣手捧茶杯,乌溜溜的杏眼瞪圆,一会儿看看父亲和香月,一会儿看看身边的六郎。
宛如照镜子般,姜嫣好像终于明白了些什么。
姜嫣眼圈泛红,忽然眼角含泪跑出厢房。
姜丞相起身,带着香月准备前去追姜嫣。走之前,姜丞相脸上不再有半分慈爱,他眸中含着冰冷的阴沉,警告花六郎:“小红已经死了,你藏好自己的狐狸尾巴。”
那瞬间,他又变成那个在朝堂之上牵动风云的一国之相。
姜丞相拂袖离去。
花六郎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容,弹了弹袖子上的茶水,他不着痕迹和江洵交换了个眼神,再慢悠悠地也离开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