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嫣走了,偌大的豪华厢房里只剩下偷吃麻辣兔的沈白玉,以及神色莫测的江洵。看似和一切无关、其实暗中出谋划策的沈白玉心情颇好,麻辣兔酥酥脆脆,辣得爽口。
江洵清寒眸子泛着冷意。
在某瞬间,他将沈白玉视作难缠的对手。
“这是怎么回事,饭钱都没结呢,人就跑了。”一道懒洋洋的嗓音从厢房外传来,沈白玉抬头,看见一只迎风招展的花孔雀。
那是个过分张扬的青年,长得一副斯文书生的面孔,偏偏穿了件袒露锁骨的大红色长袍,手里攥着一把大大的彩色羽毛扇。墨发随意散在腰间,神色倦怠,仿佛是刚刚起床,眉眼透着慵懒。
门口的小厮恭恭敬敬道:“孟老板。”
竟是清台坊的老板孟清台。
沈白玉只听过他的名声,却没料到他居然如此年轻,如此花枝招展。
孟清台慢悠悠走进来,彩色羽毛扇摇晃:“这位小姐,和您一路的那位小姐跑了,饭钱还没结,您可不要赖账哟。”
沈白玉一摸腰包,大呼不妙!
她没带钱!
参加春日宴,她只带了江洵一个护院,皇家宴会没有让宾客带钱的道理。回府路上又被姜嫣带来清台坊,点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吃到一半姜嫣就气跑了,结账自然落到沈白玉头上。
“呀,难道这位美丽的小姐没带钱?”孟清台笑盈盈。
沈白玉沉默了。
她默默地擦去嘴角的油渍,指指身边的江洵,平静地告诉孟清台:“孟老板,这是我的护院江六。”
孟清台和江洵目光相接。
孟清台扇子捂着半张脸,轻笑:“小姐此话何意?”
沈白玉道:“我的护院姿容绝世,不比清台坊养的小相公差。孟老板,你看他能卖多少钱?”
江洵脸色铁青。
孟清台没忍住,笑得花枝乱颤。
笑着笑着,孟清台摇扇子的姿势僵住,后背冷汗涔涔。
孟清台微咳一声:“小姐说笑了,我们清台坊做正当生意。小姐若是没带钱,可以赊账,没必要把自家护院卖了抵债。”
沈白玉抚掌:“也好,先赊账,改日让我的丫鬟把钱补上。”
今日一番闹腾,总算落下帷幕,沈白玉离开清台坊之前,还特意打包了一份麻辣兔。孟清台悄咪咪地趴在栏杆上,看沈白玉和江洵双双离去的背影,他终于忍不住,风一样跑回后院。
砰,一脚踹开某房间大门。
“青柏!青柏,你都不知道我刚才看见了什么!”孟清台风风火火冲进青柏的屋里,床上无人,屏风后冒着蒸腾的热气。
青柏正在木桶里洗澡,黑发沾湿,露出魁梧精壮的上半身。
孟清台凑到木桶边,一脸八卦:“主子威风凛凛,在越国大杀四方,没想到在庆国竟被一个小小女子拿捏。你可知道,那沈家三小姐居然还想把主子卖了抵债!主子敢怒不敢言,那张脸黑得不像话。”
青柏脸色阴晴不定,提醒孟清台:“我在沐浴。”
孟清台耸肩:“沐浴就沐浴呗,又不耽搁我同你说八卦。那沈家三小姐好生厉害,她若是个男子,主子兴许早就动了杀念。”
孟清台说个不停。
青柏无奈,抬手,泼了孟清台满脸的洗澡水。
...
清台坊距离将军府不算太远,沈白玉没有叫马车,而是带着江洵步行回府。天色渐晚,长街两侧亮起一盏盏明灯。
沈白玉走着走着,发现江洵拎着清台坊装麻辣兔的食盒,一张俊脸闷闷的。
沈白玉歪头看他:“生气啦?”
江洵摇头。
他在想姜嫣这颗棋子,原本想利用姜嫣摧垮姜丞相的心理防线,可惜被沈白玉半路插了一脚,计划失败。不过问题也不算太大,并未破坏他的主要计划。
沈白玉并不知道江洵的内心想法,还以为江洵在为清台坊的事生气,于是沈白玉认真解释:“我只是开个玩笑,并不是真的想卖你。且你今日在桃花山救了我,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沈白玉并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对我好的,我会一直记在心上。”
沈白玉恩怨分明,今日她无意间撞破皇家辛秘,基本只有死路一条。
江洵完全没必要冒险帮她,但江洵还是帮了她。
活了两世,江洵是第一个冒着生命危险来帮她的人。哪怕沈白玉之前动不动就要扔了他、卖了他,江洵还是义无反顾站在沈白玉这边。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别生气别生气,以后我再也不卖你了,还给你涨月钱。我也不用枕头扔你了,每天不睡懒觉准时起床慢跑。”沈白玉眨眨眼,露出一个乖巧可爱的笑容。
她笑起来的样子非常美,眉眼罕见地露出妙龄少女的娇憨,长街两侧灯笼的光朦朦胧胧,勾勒出沈白玉青涩又漂亮的脸儿弧线,让江洵想到清晨盛开在阳光下还沾着露水的夕颜花。
江洵脚步顿住。
沈白玉也没动,盈盈笑着望向江洵。
长街两侧的百姓忽然开始躁动起来,收摊的收摊,唤人的唤人,关铺子的关铺子...沈白玉眼睫毛沾上润润的湿意,原来是天空开始下起春雨。天空轰隆隆春雷阵阵,淅淅沥沥雨水落下来。
沈白玉回过神来,拽着江洵来到长街边的铺子下躲雨。
“这雨会下整整一个晚上,这可怎么办?”沈白玉嘟囔。
她自然记得雨下了多久。
前世的这一日,她在桃花山皇庄里苦苦等待李景珩,淋了一晚上的雨,成了满京城的笑话。
距离将军府还有一段路,沈白玉身上没钱买雨具,难道正要冒着雨跑回将军府?
沈白玉正发愁呢,忽然瞥到江洵解开护院外套。将军府的护院衣服十分厚实,外头的衣服料子有防雨的功效。沈白玉还没反应过来,脑袋便罩上带有江洵体温的外套。
江洵道:“别乱动。”
沈白玉:“什么?”
江洵用外套罩着沈白玉,将她包裹成黑粽子。沈白玉只觉得身体腾空,耳畔是呼呼的风雨声。沈白玉费劲地将外套扒开一个口子,发现自己被江洵抱在怀里,正以极快的速度赶往将军府。
江洵那张脸沾满雨水。
风雨交加,雨水湿冷,沈白玉却觉得置身在阳光底下,换身暖洋洋。
前世她傻乎乎、孤零零地守在桃花山的大雨里,等待永远不可能出现的李景珩。今生她也在同一场春雨里,却有人冒着雨将她送回家。
江洵并没有走正门,而是从后院翻墙进来。狗窝里的大黄汪汪汪开始乱叫,嗅到沈白玉和江洵的气息后,尾巴殷勤地摇晃。
“小姐!”
曼春和翡翠猝不及防看到湿透了的江洵和沈白玉,吓了一跳。
沈白玉头发没有沾湿,只有裙摆湿哒哒全是雨水。沈白玉进屋:“翡翠,你去给他找一身干的护院服。曼春,煮些驱寒的姜汤,等会给江洵送一碗。”
两丫鬟忙点头:“好嘞!”
沈白玉回到屋里换了件干净的新衣裳。春夜喜雨还在淅淅沥沥洒落,天色彻底昏暗下来,白梅院亮起一盏盏温暖的明灯。
沈白玉躺回暖乎乎的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脑海里全是江洵。假山里护着她的江洵,春雨里抱着她的江洵...想着想着,沈白玉嘴角慢慢扬起一抹笑容。
但很快地,沈白玉脸上的笑容僵住,后背浮起一层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意。她现在这个状态,和前世迷恋李景珩的沈白玉有何区别?和被花六郎迷住的姜嫣有何区别?
沈白玉忙将脑海里的江洵甩出去,闭眼,催促自己熟睡。
沈白玉一觉睡到天光熹微,却没有像以往那般继续睡懒觉。摆放在床边的蜡烛还剩下小小一段没有燃烧完,光影模糊。春雨已经停歇,屋外有大黄每日的起床狗吠,曼春已经在小厨房忙碌,翡翠在打扫院子,白梅院每日清晨的动静总是一模一样...
沈白玉躺在床上,耐心等江洵。
昨夜江洵淋了雨,虽说他身体一向极好,但毕竟是肉体凡胎,说不定会发烧发热。沈白玉耐心等了一会儿,总算听到熟悉的敲门声。
“小姐,起床晨跑了。”屋外传来江洵的敲门声。
沈白玉松了口气。
看样子,江洵应该没有受风寒。
沈白玉掀开被子,准备换衣服去晨跑。脚尖刚落地,沈白玉只觉得头晕脑热,咚地一声栽回床上——
呜呼哀哉,沈白玉晕乎乎地躺在床上,江洵淋成落鸡汤啥事没有,她沾了点雨水居然又受了风寒!
请了宫里的王太医,又喝了几碗苦涩的中药,沈白玉头晕脑热的症状总算得到缓解。病好得快,归功于江洵每日带她慢跑锻炼,沈白玉脆弱的小身板总算能扛住猛烈的风寒。
晨跑没法跑了,沈白玉咳嗽连连,又得蜷缩在窝里养病。
沈白玉病恹恹地睡了一天,黄昏时费劲地爬起来吃晚膳,小口小口喝冰糖雪梨汤,听翡翠讲述主屋那边的八卦。
“小姐,听说夫人和五小姐在春日宴丢了大脸。”翡翠幸灾乐祸。
原来在春日宴上,将军府让一个未出阁女儿长期管家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传出去了。这些年,为了顾及澹台氏的面子,将军府一直对外宣称是澹台氏管家。沈白玉把将军府后宅管理得井井有条,传出去都成了澹台氏的功劳。
真相揭露,京中贵妇人们看澹台氏的眼神就变得奇怪起来,连带着沈姝儿也引起非议。
甚至传出,将军府三小姐并非澹台氏亲生的流言。
澹台氏养尊处优惯了,在京城后宅中的名声极好,出门在外备受追捧,哪里受过如此多的流言蜚语。澹台氏委屈不已,满肚子怨念回到将军府,哭了整整一下午。
“她有哭的时间,还不如将积了两日的后宅事务处理了。”沈白玉喝两口雪梨汤,并未将主屋的事放在心上。
这世界上哪有只享福、却不愿意吃半点苦的道理?
沈白玉和沈老夫人已经替澹台氏负重前行很多年,澹台氏该学着成为当家主母了。
“小姐,主屋的王妈妈来了,夫人请您过去一趟。”曼春掀开门帘,眼露担忧。
沈白玉头也不抬:“不去,说我病了。她要是不信,尽快去请太医来查证。”
不用想也知道,澹台氏肯定要对她发难。没准澹台氏还以为,外头的流言蜚语是沈白玉传出去的。
只是,沈白玉捧着雪梨汤,面露疑惑。
怎么短短两日,外面就开始议论起将军府后宅之事?简直像有人在后面推波助澜,恶意弄坏将军府的名声...
...
...
另一边,澹台氏气得砸碎了钟爱的花瓶。
王妈妈小心翼翼道:“夫人,今早三小姐确实头晕发热,请了宫里的太医来问诊。白梅院整日都在熬药,药味儿隔了老远都闻得到。”
澹台氏眼圈儿泛红,她闷闷地坐在案桌旁:“会不会是三丫头把消息传出去的?她总看我不顺眼。”
王妈妈没敢吭声。
张妈妈被打死后,王妈妈成了伺候澹台氏的贴身老仆。前车之鉴,王妈妈办事谨慎多了,也不敢口出狂言。
过了一会儿,得到消息的澹台老夫人拄着拐杖,走进澹台氏的房里。看着四十多岁还像个小孩子闹脾气的女儿,澹台老夫人无奈叹气。
澹台老夫人道:“身为当家主母,执掌中馈是你的责任。哭有什么用?趁外面流言还没传得太难听,你需得马上动起来。沈老夫人的忌日快到了,你好生操办一场尽孝,既展现你管家的能力,也展现你的孝心,外面的流言也能终止。”
澹台氏闷闷说:“母亲,我...”
她不想操办祭祀。
太累了。
她想去清台坊听曲儿,想每日赏花打牌,偶尔操心下儿女们的前程。至于那些又累又不讨好的工作,澹台氏想起来便觉得浑身酸痛。
澹台氏不知道沈白玉管家辛苦吗?
她当然知道。
但苦的累的是沈白玉,她又不累。澹台氏刻意忽略了沈白玉的辛苦,理所当然享受将军夫人的尊崇安逸。
澹台老夫人重重拄着拐杖:“我说过,三月之内你若没学会管家,我会给将军纳一位良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