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潮收了电话，转回身发现李霞立在落地窗前发呆，情绪依然恹恹。这她可真不能理解了，扬起头冲那背影说：“怎么回事吗？兴高采烈去听，垂头丧脑回来。怎么还不过劲儿了呢？你要是这样，可对不起人家马菲菲的票了啊。”
李霞缓缓转身，红着眸子看她。汪潮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去搂她的肩，柔着声音说：“好啦，快去洗漱，好好睡一觉。明天咱们就去把小一那房子退掉，然后回家！要是让老张看见你这幅模样，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她的玩笑还没收到效果，李小一从卫生间走出来，竟在她身后抛出一记惊雷。“妈，我不回家。”那声音不大，却带着骇人的笃定。汪潮不由一凛，松开搭在李霞肩上的手，转回身去看李小一，脸色阴沉：“你说什么？”
李小一盯着妈妈的眼，没有躲，按照刚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我不回家。”汪潮死死盯着李小一，竟没有在她眼底找到一丝害怕和妥协。怒火一点点往上窜，汪潮终于压不住了，一把将手机摔在床上，几步窜上前，抓起李小一的衣领，咬牙吼道：“你TM再给我说一句？给你脸了是吧？到现在你还没看清自己几斤几两？你TM差点被人强奸！你干那破工作，在通化都招不到人，你以为凭个临时工的工资，就能养得了自己？”
李小一被妈妈死死提着衣领，脚跟都离了地。汪潮的气势实在太足，姑娘后牙槽已经开始打颤，但她还是眼睛一眨不眨地与她对视，甚至在她抛出“强奸”这个词的时候，也没回避一下。此刻，面对妈妈的再一次逼问，她仍是没有松动。“工作我可以再找，男人我可以不碰。但我就是不能回家，我要留下来，在这里跌倒在这里爬起。”
这几句，她讲得太过真诚，以至于汪潮彻底被激怒，胳膊猛然用力，扬手将李小一摔倒在床。紧跟着，她抬腿扑了上去，握起拳头朝着姑娘的头砸去。“我打死你个混账东西，我看你怎么留下来！”
然而，她的拳头却在半空被人紧紧握住。李霞颤抖的声音里带着怒腔：“汪潮！你疯了？！女儿都这么大了，是说打就打的吗？给我住手！”
汪潮已然疯了，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身子只微微僵了几秒，马上又卷土重来，膀子一用力，挣开李霞，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砸在李小一的脸上。
这下，李霞也火了，一把将汪潮推倒在床，扑上去死死护住李小一的头，怒视汪潮：“要打你就打我！你再敢动小一一下，咱俩就绝交！”
汪潮呆了，直起身子坐在床上，眼底猩红一片，像只杀疯了的狮子。她喘着粗气，冲李霞嚷：“你不用护着她，这孩子野了。你护着她，她更不知道要闯出多大的祸来。”
李小一微微转头，待眼前的金星稍稍减少，便将身子从霞姨怀里抽了出来坐直。李霞怕汪潮又扑过来，伸手揽在李小一的肩膀上。李小一看看霞姨，眼神微动，示意她没事。然后，她重新看向妈妈，哑着嗓子说：“妈。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都不会跟你回去。你不信任我也好，瞧不起我也好，我都要在深圳呆下去，就算吃糠咽菜，我也不会回去，生活在你和老李家的较劲里。”
这话一出，汪潮和李霞同时错愕，睁大了眼睛看她。李小一心一横，索性说个透彻。“你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有多不容易，我全都知道。可这份爱太沉重了，我不想一辈子活在对你的亏欠和对老李家的憎恶里。我更不想一举一动都成为街坊四邻的谈资，成为他们评判你和老李家谁输谁赢的彩头。妈妈，你和爸爸早都翻篇了，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还非要守在那里，和老李家一较高低？”
汪潮锁着李小一，这话里的信息量太大，大到让她措手不及。她竟完全不知，女儿其实是这样看她的。颓败、失望、难过，一股地脑涌入汪潮的鼻腔，再开口时，她已经有了明显的哭腔。“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守在那里是吧？那我就告诉你，那是因为我没有娘家可回！因为我年轻时是个傻子，孤注一掷跑出来受罪！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懂要在陌生的地方撑起生活有多艰难，所以我不能动，也不敢动，我一个人漂泊到哪都可以，但是我必须给你一个安定的家！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可是我不愿意！妈妈，你的人生是人生，我的人生也是人生！为什么你年轻时就能违背姥姥的意愿，跟着自己的内心走。而我就不能？是，你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价。可那又怎么样，最起码路是你自己选的，后悔也好，吃苦也好，只有这么做了，你才甘心不是吗？那难道我就不是吗？我如果跟你回去，这辈子都会因为失去了另一种可能而遗憾。我要留下来，就算头破血流，我认了！路是我自己选的，走不通走得通，我自己负责就是了，这就是我要的活法！”李小一越说越激动，也许是太用力，肩膀都在颤，手心里已经聚了一层冷汗。
汪潮眼睛红得骇人，紧紧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李小一，你听好。如果你不跟我回去，我们就……”“住嘴！”李霞突然惊天一嗓，止住了汪潮的话，也止住了李小一将要滚落的泪。
她们每个人都知道，汪潮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
李霞站起来，走到汪潮面前，一步比一步迈得更沉。四目相对，她们眼里印着彼此的红血丝。李霞声线沙哑：“你觉得你逼着她回去，是吸取了你自己的教训是吗？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最该吸取的是你妈的教训，而不是你自己的教训。你应该学会的是怎么留住一个女儿，而不是失去一个女儿！她是你的孩子不假，可她也是个有血有肉有脑子有灵魂的人！她有她的梦想，凭什么不能去追？你没有资格因为自己被蛇咬了，就不允许她进草地！”
“霞姨……”李小一完完全全被李霞的话震撼住了，呆滞在她们身后。汪潮盯着李霞，心里波涛汹涌，她竟从来不知道，向来温柔得像一汪水的闺蜜，居然有这样强势的一面。只可惜，接连被生命里最重要的人狠狠“教训”，汪潮的情绪彻底崩了，她已经毫无能力去思考，李霞为什么会这么一反常态。腹背受敌，让她只想出最狠的招，一招致胜。她深深吸了一下鼻翼，冲李霞还击：“这事你有什么发言权？你一个有编制的音乐老师，有娘家帮衬，有老公疼爱，你一生都过成了温室里的花朵。你知道什么是残酷？你知道漂泊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你这番话，完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话说的实在是太过分了，李小一实在怕霞姨因此伤了真心。她快步上前，想要阻止妈妈。结果被李霞握住手腕，压在身后，连话也截了回去。李霞眼里的泪花闪了又闪，上牙抵住下唇，狠狠咬下去，血腥弥漫了口腔。
汪潮被她的举动吓呆了，僵在那里，半张着唇，想要道歉，却又有点讲不出口。迟疑间，李霞哽咽着先出了声：“可是，我妈没了，我还活着。我妈锁死了我的一生，却仅仅陪我到中年不是吗？她已经走了，没有遗憾的走了。可是我的遗憾呢？我的遗憾还要继续陪我几十年。如果当初我和你一样，违背妈妈的命令，打破束缚冲出来，说不定今天在音乐厅舞台上弹琴的就是我！这种遗憾，有多么窒息，你明不明白？”
泪光终究凝成了珠，顺着李霞惨白的脸滚落。汪潮慌了，手微微抬起，想要去碰碰她，却僵在半空，不知所措。李小一在李霞身后，抽出被她握着的手腕，反握住她的手。“霞姨……”
李霞扬起头，微微合上眼睑，冲着天花板轻叹。“汪潮啊，人生那么长，拿出个几年，让孩子试一试又什么不行呢？如果她成了，祝福她。如果她没成，接纳她。那她才是真的有娘家可回。”
她的声音漫漫，冲向天花板，然后回荡于静悄悄的房间里。三个人集体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汪潮的身子一点点往下缩，最后颓然地坐在地上。李小一轻轻揽住李霞的腰，李霞转身将她搂紧，长发埋在她的颈间……
夜半的车流穿过长长的街，海风习习吹动夜幕里的人心。汪潮的目光穿过房间里的人，落在空荡荡的长空里。她长叹一声，像是给自己打气，沉沉的语气给这个子夜敲下了定音锤。“你可以留下，但必须在深圳考个编制，期限两年。如果两年后，你还是没考上，那就回通化，以后也不用再跟我谈什么理想。”
“妈妈……”李小一“哇”得一声捂住脸。这是她和妈妈真正意义上的首次交锋。万幸的是，她胜了，而妈妈还在。
李霞转回身，快步过去搂住汪潮，在她耳边哽咽：“别怕。就算女儿再也不回来，你还有我啊。我陪着你，不会孤单。”汪潮呜咽着搂紧她，把全部的软弱压进她的怀里。